暮色四合,在凉亭中用过晚膳后暮斋带着野鹤走到了一处古朴的院落前,院子中有个少女正在挂灯笼,见两人进来连忙走过来行礼。
暮斋指着少女说:“这是小鹊,专管横秋苑的大小事,你有事便唤她,我住在后方的归雁居。”
小鹊恭敬地低着头。
野鹤点了点头,看样子小鹊是仙力低微的低等奴婢,替主子料理院子中的大小事情。
她走到房檐下,斜下方就是废祭坛,天色渐黑,她今夜会在横秋苑歇上一晚。
横秋苑是一座古朴的木楼,两侧坚固的木栅栏将正院合抱其中,苑门却是一片开阔,石阶蜿蜒到了祭坛外。
暮斋朝野鹤笑了笑,沿着栅栏朝后走去,还不忘说:“有事只需大叫一声,我立马下来!”
野鹤耸了耸肩,她好歹是个中阶修士,有什么可担忧的?
她看了小鹊一眼,这可奇了怪,既然怀疑是灵宠伤人,何必对个废祭坛小心翼翼呢?
小鹊小声问:“姑娘,要歇下了吗?奴婢已经铺好了榻,院子里有水盆,奴婢给您打点热水来。”
野鹤摆摆手说:“你去歇着吧,我不习惯让人伺候。”
小鹊恭敬地退到了一边,并未走远。
天上只有几颗零散的星星,穹顶之下升腾着薄薄的雾气,若不是偶尔飞过的仙兽,会让人以为这就是一个普通屋舍的天幕。
野鹤笑了笑,这是她第一次到仙门来,原来仙门的夜也是这般宁静,倒与人间相似。
她走进了屋子,朝床榻走去,榻上铺着青色锦被,她用手摸了摸,触手丝滑温热。她忍不住躺了上去,多少年没有睡过这样柔软的床了,在惊逐时她从不准自己安逸地躺下,那是一种可悲的放纵。
小鹊把窗关上了,端着烛台走向了隔壁的房间。
屋子里只有一丝昏暗的地烛,淡淡的木香味弥漫在房中,窗外是朦胧的月色,野鹤慢慢闭上了眼。
夜色沉重,淼烟仙门沉浸在雾气中,远远看去像要被吞没似的。
“咚!”
野鹤眉头皱了皱,朝里翻了翻身。
“咚!”
“咚!”
吵人的咚咚声敲个不停,野鹤周身疲乏,慢慢捂住了耳朵。
声音越来越响,她难受地睁开了眼,墨色的房梁若隐若现,她有些吃惊,旋即想起这是淼烟仙门。
身体变得十分酸软,她仿佛还在梦中,慢慢地滑下了床。
屋子里一片漆黑,她循着记忆走到了门口,轻声喊:“小鹊?”
没有人回应,小鹊睡得很沉。
咚咚声敲个不停,她有一丝烦躁,循着声音走出了院子,石阶上只有她一人软软地朝下走去。
祭坛里隐约出现了亮光,野鹤走到了祭坛上方。
声音就在下面。
野鹤这时清醒了几分,身子却还是酸软着,她回头朝横秋苑望去,只能看见隐约的黑影。
祭坛里的声音仿佛在引诱她,她一步一步走了下去,在黢黑的石梯上踩出了一个个脚印。
祭坛里吹起了阴风,野鹤此时已经完全醒了,偌大的祭坛中只有她一个人,冷汗从她头上流了下来,她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祭坛里亮着昏黄的光,她挣扎着想往回跑,脚却不受控制地往下走去,她的心跳得极缓,缓到她大气也不敢出。
咚咚声越来越大,在空旷的祭坛里回响,祭坛里有东西!
野鹤的心揪在了一起,她朝下望去,只有一片光。她又害怕又兴奋,究竟是什么东西?
终于走到了祭坛底部,野鹤一脸茫然,祭坛里什么也没有啊?那声音从哪里传来的?
她环顾四周,阴冷的祭坛里除了她的影子什么也没有。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一个巨大的鼎从祭坛正中浮了出来,正正落在香灰上方。
野鹤猛地回头,被巨鼎吓得退了两步。
它什么时候出现的?方才分明空无一物!
她朝身后摸去,震惊地发现她居然没有带长剑,左手上的手镯也不见了。
她低头看去,发现她竟然没有穿鞋,光着脚走到了祭坛底部。
她拍了拍头,眼前的巨鼎依然存在,鼎身上刻着的符文开始浮现,巨鼎慢慢变成了金色。
巨鼎中传来了咚声,仿佛有人正在用力拍打,十分诡异。
野鹤看着高大的巨鼎,既害怕又好奇,巨鼎里有什么?
巨鼎旁突然出现了一道金阶,野鹤压抑着恐惧慢慢走了上去,站在鼎沿朝里望去,里面空无一物。
正在她疑惑之时,一只手突然从鼎中伸出,猛地将她拉进了鼎中。
鼎身变得血红,无数交织的红线仿佛活了过来,鼎下也出现了三炷燃烧的香。
她拼命挣扎着,大声叫着:“救命,救命!”
她突然发现她竟叫不出声,沙哑的喉咙中只有微弱的求救声。而鼎身异常光滑,她越落越深,离鼎口越来越远,最后一丝昏暗也消失了。
不!不!她惊恐地挣扎着,她不想死,她不要死,她是个怕死之人!她没有勇气回去中元大陆,她不敢报仇,就算报仇了也只剩她孤身一人,她只想躲在仙山苟延残喘。
“不!”她绝望地大喊,悲怆的声音在鼎中回荡。
“滴!”一滴蓝色的水落入了无边黑暗,一只蓝色的蝴蝶从水滴下飞了起来,无数只蝴蝶飞了起来。
“嘶……”
一声吼叫响彻仙山,地动山摇中嘶吼声不断,一只红色巨兽从鼎中爬了出来,祭坛四周的地面出现了裂痕。
“轰隆!”祭坛轰地一声塌了,红色巨兽站在鼎中怒吼,仿佛要将苍穹撕成碎片。
“嗖!”“嗖!”仙门之人将祭坛团团围住,手中长剑指向了红色巨兽。
“住手!”一声呵斥从天而降,一个神情肃穆的白发老者出现在了雾气上。
“老祖,废祭坛中突现妖兽……”
老者瞪了他一眼,沉声说:“住口,尔等可知它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越发谨慎起来。
“竖子有眼无珠!”老者气得连跺两脚,雾气瞬间将巨兽围在了中间。
巨兽仍在怒吼。
一个中年男子御剑飞来,大声说:“老祖,仙门的动静惊动了其他仙门,东沙仙门的人过来了。”
“加固结界。”一个持剑的儒雅男子微微皱眉说。
老祖从雾气上跳下,直直地朝巨兽落去。
“老祖!”“老祖不可!”众人惊呼。
老祖落到了鼎前,半跪在雾气上行礼说:“得见大人真身,后生三生有幸,族中后人无知,惊扰了大人,望大人勿怪!”
红色巨兽低头看了他一眼,怒吼一声将他拍飞。
“老祖!”
老祖瞬间又出现在了巨兽身前,半跪说:“还请大人归位!”
巨兽吼了一声,目光似在寻找什么人。
老祖跪了半夜,巨兽终于停止了行走,看了他一眼后消失了,一只巨鼎漂浮在半空中,接着变得透明,消失在了雾气中。
老祖呼了口气,站起身说:“是谁又跑到废祭坛里去?给我查!”
“是!”众人恭迎老祖回去。
老祖看了一眼四处垮塌的山石屋宇,知道众人有许多疑问,沉声说:“罢了,立即召集族人。”
肃穆的祠堂中,老祖面色凝重,雾气将祠堂严密地封了起来。
“此事本来只传族长,既然你们都看到了鼎,此事便不好再隐瞒。上古之时,天地玄黄,妖魔横行,神族为平纷争,以神力炼出了九口巨鼎,用于封印十大凶魔。神魔大战后,魔道被封入西方天际,拥护神族的九大仙门各得一鼎,世代相传,迄今已有数千年。我淼烟一族正是当年的神之重臣后裔,受命供奉神鼎,神鼎乃是我族世代忠诚的证明。”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他们是神器的供奉者?他们从未听过神鼎之事。
老祖继续说:“数千年后仙门众多,九大仙门有的已经败落,崛起的仙门实力强大,开始有了争夺神鼎之心。神鼎乃是封印凶魔的神器,决不可落入他族之手。炽阳之乱有凶魔被放出,魔道封印也破裂了,神魔大战初现端倪,我族定要守住神鼎,待神族现世将凶魔封印。因此,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今夜骚动乃是本祖试练新术弄出!”
他看了一眼众人,霸道的威压让众人跪倒在地。
一个白衣少年艰难地抬起了头,懵懂地问:“老祖,九只神鼎怎么封印得了十大凶魔?”
老祖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沉声说:“最后一只神鼎是神族之主。”
众人惊讶地抬起了头,神族用身体封印了一只凶魔?
他们自小便知天深处的神宫中还住着上古神族,只是神族隐秘,没有人见过神族之人。
暮斋突然想起了野鹤,飞快地低下了头,神色惊疑。
老祖已经注意到了,威严的声音从上首传来:“暮斋丫头,昨日来的修士呢?”
暮斋苦笑着说:“老祖,慌乱之时我竟忘了去寻她,我这就过去。”
老祖摆了摆手说:“处理干净。”
暮斋走出了结界,雾气变成了一双翅膀,她赶紧朝横秋苑飞去。
野鹤此时正沉沉地躺在榻上,眉头紧皱,似是陷入了幽深梦境。
满目幽暗,蓝色的幽灵蝶在黑暗中飞起,冰凉的翅膀不时扫过她的身子,她挣扎着躲避,生怕被幽灵蝶追上。
前方突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红色细网,她猛地止步,生怕撞上了细网,细网会将她绞杀。身后的幽灵蝶越过她飞向了细网,她忍不住伸出了手,怕幽灵蝶被细网缠住。
幽灵蝶穿过了细网,有的停在网上,有的在网后看着她,晶莹的眼睛似在邀她前往。
她摇了摇头,她不会去,幽灵蝶想杀了她,她从前几乎死在了幽灵蝶手中。她已经不是当年软弱的云流了,任由异赋将她玩弄于手中,异赋休想夺取她的身体。
她转身朝黑暗跑去,身后的幽灵蝶慢慢暗淡,坠落到了地上。
“呼!”野鹤睁开了眼,大口喘着气,她在梦中看见了催命的幽灵蝶,她十分厌恶身上诡异的异赋。
院中传来动静,她立即闭上了眼,气息也变得无比平稳,仿佛仍在安睡。
她心头暗叹,今夜她做了个无比悠长的梦,竟然梦见自己跑到祭坛下去了,祭坛中还出现了一只巨鼎,还有飞舞的幽灵蝶,实在是个荒唐的噩梦。
暮斋悄悄走到了榻前,见野鹤睡得正香,她不由苦笑,小声说:“你倒是睡得香,我今夜却是忙断了腿。”
她举起了手,一团雾气从她指尖钻出,对准了野鹤的眉心。
野鹤不动声色,一张符纸出现在了指尖。
“原来你在装睡,我还奇怪一个中阶修士怎会毫无防备地在陌生仙门酣睡。”
暮斋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野鹤只好睁开眼说:“你是如何发觉的?”
暮斋轻笑一声,淡淡地说:“当你踏入淼烟仙门进入薄雾的时候,你的一举一动便在我们眼下了。”
野鹤微微吃惊,她一直被她窥视着?
暮斋扬了扬指尖的雾气说:“这算是淼烟一族的秘术。”
一个与野鹤一模一样的雾人出现在了榻前,脸上吃惊的神色如出一辙。
野鹤有些不虞。
“你什么时候醒的?”
暮斋定定地看着她。
她只好实话实说:“你出现在门口的瞬间我就醒了,修士浅眠你是知道的。”
暮斋轻笑说:“这倒是了,只不过无论你几时醒的,你都只会记得昨夜上榻之前的事。”
野鹤眼神微动,昨夜仙门中出事了。
“你放心,这雾无毒,只会消除你昨晚的记忆,我们淼烟仙门乃是正派仙门。”
野鹤只好任由雾气钻入了眉心,她不可能在仙门大闹,万一丢了命怎么办?
雾气冰凉,野鹤只觉得神清气爽,她笑着说:“真舒服。”
“砰!”她倒在了榻上。
暮斋替她盖好被角,低声说:“好好睡一觉吧,明日你还要去追踪灵宠呢。”
“吱呀。”门被合上了。
野鹤一动不动,她终于知道为何整个仙门结界松懈的缘由了,敢情淼烟仙门根本就不需设结界,弥漫的雾气就是活着的结界,连她在被中抽出符纸都能窥探到。
眼下她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装作被抹去记忆陷入沉睡的样子。
她心头轻嘲,说来好笑,她做了一晚上的梦,根本没有注意到仙门中有何动静。
祠堂里的人走完了,淼烟老祖端起了茶盏,眼中有一丝疑惑。神鼎这是怎么了,突然现出了真身,为何会朝天怒吼?
红叶的事虽有古怪,他却能一眼看出红叶被神鼎当成了祭品。
是谁觉察出神鼎被藏在祭坛中呢?是谁将红叶引到了祭坛?
谨慎如红叶,是不会贸然闯入废祭坛的。
一切只要抓住红叶的灵宠便知分晓,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在窥视神鼎。
淼烟老祖放下了茶盏,东方红日初现,轻盈的薄雾在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