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上马车撞上石块,马儿嘶鸣一声停了下来,车夫正要下车检查,只见眼前银光一闪,一个身披银色斗篷的少年立在了马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马车说:“华子扬可在?”
“呵呵,这般无礼可不行,八皇子面前岂容你这般放肆!”
温和的声音从马车后追来,车夫回头一看,见一位年轻公子身着玉色锦衣,头系蓝色锦带,摇着纸扇不慌不忙地走到车前。
看清来人后车夫恭敬地说:“不知孟大人到来,还望恕罪!”
孟涵温润一笑说:“原是我等唐突而来,林管家不必客气。”
接着他摸了摸车门说:“这马车倒是结实宽敞。”
他说着跳上了马车,外面的少年见状也冷冷地上了马车。
车夫一阵郁闷,这小子好生无礼!
岑奕迷糊地睁开眼,看见孟涵就嚷起来:“孟涵你害我不浅!竟怂恿我爹派我出来查案,谁不知本少爷爱好逍遥自在!”
孟涵微笑着说:“非也,是令尊担心你成日在家生活孤寂,特地请求在下带你出来游历一番,在下岂敢拒绝?”
岑奕气得扑过去,他老爹成日不安好心,偏这群损友还来看戏凑热闹。
一旁的少年冷哼说:“无趣!”
岑奕这才发现他,见他整个头埋在斗篷里靠在车壁,不由好奇地问:“你是谁?往日怎么没见过?”
华瑜仍闭着眼,只淡淡地说:“钦天司,姬青离。”
岑奕一个弹跳说:“什么?钦天司?太后娘娘竟然派出钦天司?”
钦天司是大雍圣宫,历来主管祭祀开天,星象乾坤,怎会掺合到这等俗事中?看来不止是查案这么简单。
岑奕当下收敛了心思,对着姬青离点头示礼,姬青离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六人连夜赶路,从皇城直往钟国寺,到寺门下已是丑时,钟国寺灯火通明,门前庄严肃穆的石狮子在灯火下熠熠生辉,注视着来人。
候在两旁的僧人上前作揖说:“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无尘师叔已在禅房静候多时,还请几位随我等来。”
说着往庙中走去,华瑜微微点头,跟着走上台阶,静谧的圆月将几人身影拉长,投在石阶上。
几人默默地跟在僧人身后,踏碎地面明暗的光影。拐过大殿,进入了一旁清净的偏殿,两位僧人指引着几人朝里走去,直到最里间,一间古朴宽大的禅房微微开着门,透出柔和的光线,淡淡檀香飘出屋外。
两位僧人朝着门里鞠躬合十说:“禀师叔,几位访客已带到。”
“知了,退下吧。”温和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僧人们朝着几人点头合十退下。
“外面的客人,进来吧。”禅房里无尘淡淡开口。
华瑜轻声说着:“打扰高僧了。”
他一手推开了门,入眼便是一尊慈眉善目的佛像,佛像前青烟袅袅,右手边坐着个慈善僧人,目光清亮,正望着几人微笑。
华瑜朝着僧人合十说:“雍京华瑜,拜见高僧。”
衣袖生风,矜贵高雅。
高僧微微点头。
岑奕等人一一行礼,轮到姬青离,他只冷淡地垂了垂眼皮,倒是高僧仔细地看了看他。
矮几旁已铺好地毯,几人跪坐下来,高僧温和地说:“几位贵客远道而来,唯有残灯粗茶招待,实在惭愧。”
孟涵微微一笑说:“高僧自谦了,钟国寺寒露千金难求,我等今日能品此圣茶,实在荣幸!”
说着轻拂杯盖,杯中青茶缓缓浮动,清香四溢,四肢皆暖,几人面色舒缓,洗去连夜赶路的疲惫。
高僧赞叹道:“听闻大雍孟学士学识渊博,果真如此。”
孟涵微微摇头。
一旁的姬青离冷冷地说:“装神弄鬼,你是谁?”
几人错愕地看着他,只见少年冷若冰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僧人。
华瑜见状放下了茶盏说:“不得无礼,无我高僧难得有此雅兴,怎可如此粗鲁无礼。”
高僧慈祥而包容地笑着,朝着脸上轻轻一抹,露出了一张圆胖的脸。他微笑着对几人说:“不知贵客如何发现老衲并非我无尘师弟?”
姬青离自顾自地晃着茶水,华瑜朝屋中的佛像望去说:“据传无尘高僧严谨爱洁,他的屋中只怕不会有香灰落地。”
无我仔细看了看香灰坛,果然有两抹香灰散落在了几上,不由笑着说:“北地子扬,竟是个心细如发的儿郎。”
华瑜静静地望着茶水不语。
一旁的岑奕推了他一把说:“高僧夸你呢!”
无我慈祥地说:“凡事眼见未必为实,虚实只在一念。请各位贵客移步宁心殿,林夫人此刻正候着几位。”
说着引着几人朝门外走去。
华瑜一行人到了宁心殿,守门的婆子暗自惊跳,八皇子竟然到了钟国寺!
婆子快步上前拜见说:“参见八皇子殿下,八皇子千岁!”
华瑜摆摆手说:“佛门圣地,何须多礼,姨母可在里面?”
“在的,夫人早前得知京中会来人,一直打起精神……”
“可是子扬?快快进来。”
林夫人虚弱而激动的声音从里间传来,一旁的小丫鬟红着脸引了几人进门。
无我站在门外问候说:“林夫人精神可好?老衲先去禅房等几位公子。”
无我提着灯笼往回走去,殿外的小僧跟着他走开了。宁心殿只剩下京中来的几人。
华瑜迈进门,林夫人挣扎着要起身,被婆子按下了,林夫人双目泛泪,望着华瑜叹道:“瑜哥儿,好孩子,辛苦你这么晚来看姨母。”
华瑜上前扶住她,柔声说:“姨母何须叹气,许久不见姨母,我与祖母十分挂念您。”
华瑜自小养在太后宫中,太后与皇后不睦,倒是与自家侄女感情深厚,儿时华瑜便常到林府小住,与林家人亲近,林夫人待他一如己出。
岑奕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华子扬,还有这么一副柔顺体贴的模样?
华瑜待林夫人平静下来才温和开口说:“姨母,你身体可好些了?我带了些野参过来,唤婆子给你炖了吧。”
林夫人欣慰地摇头:“不必了,我这身子好好休息就好了,只可惜你未出世的表弟……咳咳……”
说着忍不住淌泪,华瑜伸手拍着她的背安慰说:“姨母不必过于感伤,姨父与你正值盛年,来日方长。”
林夫人摇着头抓住华瑜的手说:“瑜哥儿,你不必宽慰我,我知道自己的身子,只是……怎么他,他就成了妖孽呢?杀了那么多人,罪过!”
林夫人朝天揖拜,自觉罪孽深重,当日里她虽疼得死去活来,然而清明得很,那怪物杀死那么多人,满地是血,她满心惊惧疼痛,怀胎九月的胎儿竟变成了怪物。
华瑜微微皱眉问:“姨母,你可知……是几月有孕的?姨母多年不曾有孕,背后可有人指点你?”
林夫人泪眼婆娑地看着华瑜,再看看满屋的人,扯了个苦涩的笑容说:“姨母老了,受孕不易,平日里……常去求佛。”
林夫人有些无奈地说:“我求了好些年也不见有孕,心中发苦,好在去年……一求就有了,许是菩萨显灵,我才有了这么个孩儿,谁知……”
林夫人满面哀戚,小丫鬟忙着把手帕递上,华瑜看着瘫坐的她有些犹豫。
一旁的姬青离挤开他,冷漠而高傲地走到林夫人身边,一旁候着的婆子见状欲上前阻拦。
“让开!”
姬青离冷冷的声音将林夫人拉回现实。
“林夫人,去岁元宵前后夫人可曾出府会见永郦侯府女婢?”
林夫人身形一顿,惊讶地抬头看着他,却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年,不由地看了华瑜一眼,见他没有说话,她清了清嗓子说:“不错,元宵后我在西苑门里挑花灯,的确遇到一个女婢,她正巧替主母买绢花,我那日逛得有些晕,不小心撞到了她。”
林夫人一口气说完,有些咳,几人见她神色不似说谎,不由地问:“那当日可曾发生过什么?”
林夫人也不是傻子,脸色凝重地问:“什么意思?莫非此事与她有关?”
华瑜轻轻抬头望了一眼窗外,月色如水。
“姨母可知……并非胎儿变成了怪物,而是他一开始就是怪物?”
林夫人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地说:“你说他是个怪物?那是我和你姨父的孩子,怎会是怪物!”
林夫人尖叫起来,一旁的婆子忙按住她柔声劝说:“夫人,身子要紧,您忘了府中还有老夫人和老爷?还有两个哥儿等着您回府呢!”
林夫人强忍颤抖,脆弱地盯着华瑜问:“瑜哥儿,告诉姨母,你知道些什么?”
华瑜没有说话,孟涵见状将手里的纸扇递上,温和地说:“夫人请看,下官手中这面纸扇,正面是青翠欲滴的竹叶,背面呢……”
纸扇被翻转过来,栩栩如生的竹叶赫然成了一柄柄锋利的刀刃,发出渗人的冷光。
林夫人吃惊地看着变化,孟涵依旧满面春风地说:“夫人,就像下官的纸扇,看似光鲜无害,实际暗藏杀机。陌生女婢轻易地近了您的身,还能得了您的欢心,实在可疑。”
孟涵稍顿,又说:“且我等自林府过来,已查清那女婢身有古怪,如今便是特来求证,不知夫人可否告知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夫人见大家都望着她,苦笑一声说:“当日确实发生了一些事,那日我撞到她,颇感歉意,她却认出来我是林夫人,主动扶我到花坛坐下……”
林夫人皱眉说:“那婢子说她是替永郦侯夫人外出买绢花,我便奇怪此等差事怎会交予一小婢?且那婢子生得美艳动人,气度不凡,于是便问她,她才说实是出门替侯夫人还愿的,侯夫人虔诚拜佛,终于有了喜事,因未足三月,不宜大势宣扬,故悄悄遣她来还愿,对外只说买绢花。”
岑奕剥了颗龙眼说:“这倒是了,永郦侯府内宅复杂,这般说辞倒也说的通,只是此等秘事她一介小婢又怎会对夫人言明?”
其他人也觉怪异,林夫人有些尴尬,靠着床头咳了一声说:“许是我太心急了,见她面色犹豫,猜想其中必有隐情,便赏了她一根银冰镯子。”
银冰镯因玉色流润,似飞瀑初溶,皎皎如月色流光,乃临海岛国戈诸滨的上贡之物,素来由皇室享用,太后赏了她两只,她十分喜爱,若不是那女婢隐隐透出些求子还愿的消息,她也舍不得那镯子。
众人了然,这等上品一个女婢岂能拒绝?
林夫人理了理耳边鬓发,继续说:“那女婢告诉我侯夫人听说极阴之地盛生灵,食其木果可招子孕,便食了城外断壁崖底的枳果,不出三日果然诊出了喜脉。”
姬青离冷哼一声,岑奕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出声说:“唔,若是我记得不错,那断壁崖是前朝十万大军折损之地,据传当年此地曾是一片原野。一海外仙者与大军激战十天十夜,将大军尽斩于原上,后破开地面,将原野生生打下平原九千尺,此地便慢慢叫做了断壁崖。”
孟涵微微一笑,拿着纸扇点了下木几说:“想不到十郎竟知这段历史,尚书大人若是知道你这般博学只怕会欣慰不已。”
岑奕激动地站起来说:“少提我老子,本少爷本就博学!”
姬青离不屑地说:“这等小儿皆知的事也配叫博学!”
林夫人略顿了顿,看着立在窗前不语的华瑜慢慢说:“断壁崖下终年烟雾缭绕,阴森冷寂,据闻底下常有厮杀惨叫声传来,人们说……大军冤魂不散,戾气冲天……”
“既如此,姨母也敢食枳果?”
华瑜长身玉立,侧头望着林夫人。
林夫人挍紧被子不说话。
孟涵望着茶盏开口说:“那枳果想必长在崖上,元宵前后正巧吃得上。”
林夫人点头说:“我本也不信,那女婢赌咒发誓,于是便收了她的果儿,那本是她偷偷藏下给嫂子的,因着此事隐蔽我们很快就分开了。隔天我遣婆子前去询问,侯夫人果然有了身孕。”
林夫人叹了口气说:“我自及茾嫁予老爷,隔年有了一对双胎哥儿,此后十几年再不曾有孕,老夫人与老爷疼爱我,半句话也没说过,老爷又不肯纳妾,眼见老爷的同僚已儿女成群,我怎能不自责,怎能不为老爷再生个一儿半女?”
林家是大族,林靖是嫡长子,靠着一身本事当上了侍郎,与族老共理族务。其余几房还有几个庶子,皆是姨娘所生,平日里没少出幺蛾子,偏这些个庶子儿女成群,不似嫡房子嗣单薄。
林老夫人镇守长房,余下三房倒也不敢造次,然死活不同意分家自立,明着说是要侍奉长辈以尽孝道,暗地里都在窥视长房。
大家族中勾心斗角本就严重,众人早习以为常。
孟涵敲了敲纸扇问:“不知夫人可知女婢名字?长相身形如何?”
林夫人细细地回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