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劲的灵流席卷了整个寝殿,耳边唤这萧元彻的声音却没有消失。
逐渐殿内在这欺天的煞气中彻底陷入黑暗,而他也渐渐失去了意识。
萧元彻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立在一座青色的石桥上,身边皆是浅蓝色的流萤飞舞,天色很柔和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纱帐,月亮高悬明亮澄澈。耳边似有回荡着细细人声,有人在哭,有人在笑。细听下来却又被水流声掩盖。
低头一看,才见桥下是一条宽阔而宁静的河流,河水是深蓝色的,流淌着点点星光。无边无际像是海面绵延一般壮阔的河流,却平静地像是湖面,水流的速度极为缓慢。
河上有一艘小舟,舟上摆渡老人唱着的歌谣,缥缈遥远,缓缓飘来落入耳际,“归魂来兮,如梦忘兮,天道苍凉,我心惶惶,枯碾尘中,尽成泥浆......”
难不成这就上了奈何桥?
可不是凡人死了才去奈何桥吗?
方才的话他并没有问出口,可有人却像是听了一般。身后那个声音,回答了他,“这里不是奈何桥,这里是无境之界。”
萧元彻鹜地回头,才发现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他背对着自己,从背影来看很年轻很熟悉也很虚幻。
萧元彻带着怒气道:“什么无境之界,我要离开,我要去救念儿!”
男子听到了他的声音,却还是没回头,只道:“你跟我来。”
男子言罢,向着前方走去。
萧元彻想要追上去,拦住这个男子,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两人始终隔着十米开外的距离。
而这桥更像是在无限延伸,走了许久却还是望不到尽头。
“你究竟是谁?”萧元彻忍不住问道。
男子驻下脚步,缓缓转身,自黑暗阴影处,绕到了清朗的月色之下。
河面的清风吹起,一时飘絮迷蒙,流萤聚散。
男子穿着一袭流光银甲,宽肩窄腰,双腿修长,双手戴着龙鳞护腕,周身散发着虚无而耀眼的白光。
英挺苍白的面颊上一抹鲜红的眉间印记,凛冽中平添三分俊美,夺目至极。
是战神凛问,确切来说是凛问的一丝魂魄。
“.......是你?”萧元彻见到面前这个英气不已的熟悉面容,神色微变,“我要逆转时空,去救念儿,没工夫和你在这耗!”
凛问朝他走近,面色平和,却又像是在逼视,“你为什么要救她?不是你害死她的吗?”
如果说方才萧元彻还是愤怒与焦急的,可这句话一出,他的情绪便瞬间冷到了极点,周身的血液都凝冻了。
他几乎是有些茫然无措地道:“我没有要她死......”
凛问又问道:“你为什么要救她?”
萧元彻抬眸怒了,盯着眼前这个和他一样的脸,怒道:“你是不是只会重复这一句废话?你不是也爱她吗?难道你不想救她吗?”
凛问还是那样平稳的口气,“所以你爱她,对吗?”
萧元彻坚定道:“是。我爱她。”
这句话出口的时候,他的心跳就已经不由自己了。
若不是爱,他是能一次次宽恕她的欺瞒;若不是爱,他为何只对她一人充斥着占有亵渎的渴望;若不是爱,他怎么在知她死后如万箭穿心剧痛不已.....
他悚然地立在原地,像是一种穿越一世的恍然大悟。
脑颅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壳而出,过去所有灰色的影像变得清晰鲜艳。
父亲托起他摘下的油桃;母亲为他熬夜做好的布鞋;司徒叔叔每次来带给他的糖人;与大师兄花间的一壶清酒;与念儿仲夏抓住的萤火虫......
刹那间所有的情感以排山倒海之势,奔涌而来,将他侵吞。
他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所有的执念被打碎了,那破碎的断壁墙垣被猛烈的潮汐冲刷着,拍砸在他心口,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帮我救救念儿!我要出去救她,不只是念儿还有大师兄,我想救他们.....哪怕他们爱的只是你......”
“你傻不傻?”凛问笑道。
“......”
“都是你。”
凛问走到他面前,“过去的萧元彻是你,前世的凛问也是你....我就是你,从头到尾都是你。”
凛问忽而抬起虚无涣散的手指,轻轻触在他眉间。
“你......”萧元彻想要避开时,已经来不及了。
在手指触及到他的那一瞬间,萧元彻忽然觉得颅内剧痛难当,无数有零散碎片极速掠过眼前。
凛问转身望向缓慢流动的河水,问道:“现在你能回忆起多少?”
萧元彻从疼痛中逐渐清明起来,“所有......从前世到今生的所有,我都记起来了。”他望着眼前凛问的侧脸,有些悲伤地继续道,“可是我有不甘,我有恨......你是凛问的善良之魂,而我早已被所有妖灵侵蚀,我不堪,卑劣,疯狂,弑杀......这些都是你没有的。”
“若你当真心若顽石,哪怕是一丝魂魄,也自有定夺。若是你不是我,你又如何能见到我,如何能回忆起所有。”凛问回眸望向他,“你再看看这个地方。”
萧元彻有些不解,可下一刻眼前的画面陡然变成了另一番景象。
天色变为了猩红色,云层像是被鲜血映红一般压得很低。身边的飞舞的流萤,已化作厉鬼怨灵,在他身边游荡徘徊,似乎想要伺机将他扑食而尽。
方才还缓缓流动的静谧河流,成了血海翻涌不止,一具具魑魅魍魉在其中翻滚,还有不知道自己已经身亡的尸体,拖着自己仅剩一半的残破身躯,奋力往桥上攀爬。
再一看,连河中那艘扁舟也是由人骨搭成,摆渡的老人成了无头女鬼,身穿着绯红嫁衣。鬼新娘坐在船头,幽幽唱着,“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最可怕的是脚下踏着的石桥,已变成了尸桥。
从头至尾,这座桥都是用人的尸体垒叠而成的。这些尸身一具叠着一具,男女老少,残肢断臂,绵延覆压成了看不到头的尸桥,连空气都泛着令人恶心的血腥之气。
而此刻萧元彻的眼眸中竟是怜悯的,他喃喃道:“尸横遍野,殉道之路......”
凛问道:“他们的亲人爱人都是因修炼噬灵而走火入魔,这些人皆是被最亲最爱之人亲手杀死,怨气太重,六道轮回不容,最后我便在此筑起了殉道之路。”他顿一顿,有些悲伤的望向萧元彻,“我已在此守了三百年……”
“那方才的景象又是什么?”萧元彻不解。
“这无境之界本就是你的心境,万事万物皆由心定。我守在此处三百年看到的皆是殉道之路,尸横遍野。而你来了,此处却变成了石桥流水,云淡风轻......我想我是时候离开了......”
说这话时,凛问的身躯已经逐渐开始消散,从双腿开始,顷刻蔓延到了腰腹,胸膛.....“其实当你能见到我,就说明你已经放下执念了。”
“善良也好,邪恶也罢,尽皆是你。”在他彻底消失前,他道。
而后,眼前的凛问湮灭成细碎的影子,最后弥散成了点点金光,重新融入萧元彻的身体。
萧元彻像是一头扎进巨大的白芒中,身体内一股熟悉的力量开始复苏,这力量如同倾倒的熔岩,炽烈滚烫,霎时间充斥他的周身。
再次看清眼前场景时,天色静谧安详,身边流萤飞舞,足下是天青色的石桥,石桥下缓缓流动着清澈的河水,老翁摆渡唱着悠扬的曲调......
与此同时,凝渊殿刹那被御魂鼎所发出的刺目金光所照亮,明如白昼。
刺得焚影众人都睁不开眼,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强烈的光芒才慢慢熄灭了下去。
“元彻哥哥......”
“元彻......”
萧元彻睁开眼,对上以念和韩慕白两人焦急的眼眸。
他脸庞冰白,嘴唇也尚未恢复血色,他缓缓坐起,抬起手原是想揉一揉自己的额间。
这一动作,却令以念与韩慕白同时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几许沉默......
以念观察半晌,才对韩慕白道:“你看看他的眼睛是不是不红了......”
韩慕白仔细看了看,“好像是不红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恍然高声道:“不红了!”
“元彻!”
“元彻哥哥!”
两人一瞬间又哭又笑,开心得像两个孩子,一拥而上同时抱住了他。
在温暖怀抱中的萧元彻也笑了,是灿烂至极的笑。刹那间他才明白,念儿和大师兄从未放弃过自己。
他已经太久太久不曾有过这样明快的神情,如同天上最耀眼的那颗繁星,池塘中最明媚的芙蕖。
只是再次看清大师兄满身锁魂链咒文,和以念消瘦憔悴的面容时,他的笑意便隐匿了。
他翻手调动灵力,将韩慕白身上的锁魂链收回,倏而那些咒文一个个从韩慕白皮肤上剥离开来,慢慢聚成锁魂链,回到他手中化作一团黑烟没了踪迹。
“大师兄,对不起......”萧元彻看着自己手掌间溢出的戾气,眸中酸涩。
韩慕白一愣,将他肩膀一推,笑道:“傻小子,说什么呢!一切都是劫数而已,过了就好了!”
“念儿......”比起韩慕白,他更不知道该跟以念说些什么。
他那些荒唐行径,哪是一句道歉可以了事的。
“我没事的。”以念擦干眼泪,笑嘻嘻道,“是灭神钉。”
以念说着双手结印,强忍着剧痛,将心口的灭神钉拔了出来。
手中的灭神钉上血迹斑斑,她还傻乎乎地笑道:“你看我聪明吧!我就知道能骗过你......”
“你......”萧元彻愕然,几乎被她气得说不出话,好一会才道,“你知不知道灭神钉真的会要了你的命?”
以念见他气得眼圈通红,反倒是觉得理亏,低头看着攥在手中的灭神钉,解释道,“你别生气嘛,以我的修为至少三根才会要命的,这就一根,没两天就能恢复了......”
萧元彻睫羽湿润,喉头哽咽。他含着泪,凝望着以念憔悴而灿烂的脸。
他不敢眨,直到眼眸终朦胧,直到眼泪终落下。此刻心头所有的愧疚蜂拥上来,让他几乎无颜再直面二人。
韩慕白见他神色凝重,眼泪潸然,也安慰道:“元彻,我也没拦着以念,你要怪就怪我吧.....”
以念揽下责任,“不怪大师兄,这主意本就是我出的,虽然有点危险,可奏效了不是?”
“......我想一个人呆会儿。”萧元彻淡淡打断二人道。
随后从榻上起身,朝屋外走去。
初春的夜晚还是带着些未消散的寒意,他穿着单衣走在寒风中,也不知该去哪里。最后跃上屋顶,坐着发了会呆,望着月下灯火璀璨的焚影,感觉空落落的。
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又要用多久才能偿还,或许到死的那一天,他依旧摆脱不了这无尽的悔恨,此刻他像是个做错事的少年,只觉前所未有的茫然无措。
韩慕白带着两壶酒登上屋顶,像是年少时每次上屋顶寻他一般,坐到他身旁,递给他一壶酒,道:“我就知道你还和小时候一样,一不高兴就上屋顶。”
萧元彻接过酒壶,焚影的灯火璀然,照在两个青年身上,好似回到那些年在玄霄的时光。
微微侧目,见韩慕白眉眼舒朗,鼻梁高挺,周正的脸庞还是那样的英气勃发。与十年前那晚屋顶饮酒时相差无几,只是此刻的他眼神里多了悲切,再也没有了少年人的无畏与冲动。
他拿着酒壶,低下头,顿了半晌才道:“大师兄,这些日子对不起......”寒风吹得他的衣摆哗哗飘拂,隐没了他的声音。
韩慕白叹道:“你要道歉至何时?就不能说点别的吗?”
“别的?”萧元彻颇为认真的想了一会,还真换了词,“那...对不住?我错了?很抱歉?”
“......”
“你怎么心性一恢复就跟个深闺怨妇一样,那个杀伐决断打死不认错的萧大魔头哪去了?”韩慕白本是想逗乐他,可见他依旧是哀愁着一张脸,于是又认真起来,“元彻,我和以念是气过你,怨过你,可那些都过去了,再说你也不是出于本心的......”
闻言,萧元彻心中更是苦涩,喝下一口酒,勉强笑了笑道,“你们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
“这点你说对了!”韩慕白浅饮一口酒,侧目看向他,故作生气地骂道,“你还真是个混蛋。对我,对以念,对所有人做出那么多混蛋的事情......你知道被吸神髓有多痛吗?真想让你也试一次,才能解我心头只恨......”
“这个......”萧元彻翻手,掌心点点金光汇集成了锁魂链浮现其中,“你拿去吧。”
“你把这个给我干嘛?”韩慕白不解道。
萧元彻无比真诚道:“可以吸我的神髓......”青年的声音很柔和,带着些少年余韵。
韩慕白接过锁魂链见他委屈模样,哭笑不得,嘀咕道:“你这小子......怎么感觉突然变傻了?”
不得不说,无论是以念还是韩慕白,这一年多来都已经见惯了嗜血成性的萧仙师。眼前这位大魔头,突然变成了做错事祈求师兄原谅的少年,这种感觉还真是很奇怪。
韩慕白放下酒壶,起身站到他面前,自上而下语气凶狠道:“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可不客气了。”
“嗯。”萧元彻颇有些释怀的轻松,抬头望着他,眼神里竟是怀着殷切的期待。
韩慕白右手运足灵力持着锁魂链,瞬间强劲的灵流灌注其中,锁魂链瞬息发出青碧光辉。他正作势出手,又忽而停下来,无奈道:“.....你瞪这么大眼睛,我下不去手。”
萧元彻闻言,阖上了双眸。锁魂链泛出的幽光映照着他,年轻俊美却苍白黯淡的脸。
韩慕白展颜而笑,他悄悄放下锁魂链,在手指上哈了口气,重重地朝萧元彻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儿。
萧元彻睁开眼,微微一怔,“大师兄,你......”
“好了,终于打回来了,从此你我两清了。”韩慕白满意地坐回他身旁,他像是在哄一个孩子般道:“哪有哥哥真生弟弟气的。”
侧目,只见萧元彻两扇纤长的睫毛簌簌轻颤下,眼眸里便蒙上一层润湿水汽。
心口像是被温暖的泉水淌过,那些残存的狠戾,弥留的煞气,原本就已碎成齑粉,此刻更在韩慕白真挚的包容被冲刷殆尽,再无丝毫剩余。
“对了,我想去今心殿放走樾娘,她本性不坏,只是一直被钟道控制。”
“樾娘......”萧元彻思付须臾,恍然道,“你是说极乐殿的那个?”
“对,你大婚那日我就看出来了,只是没机会和你说......”
大师兄自然是没机会告知的,毕竟那日之后他便被自己关了起来。萧元彻这般想着,笑容有些苦涩,“原来是她,难怪我见她对你颇有情意......”
“不是你想的那样......”焚影的灯火,衬着韩慕白那双黑亮的眼睛,愈发有些悲凉,“我心中只有姒姬一人。”
“我知道的师兄,我这就将今心殿的结界解了。”萧元彻朝着今心殿的方向结印,撤掉结界,骤然间,今心殿内金光大盛,照彻夜幕。
萧元彻转眸向他浅浅一笑,像是少年的模样,“你快去吧师兄。”
韩慕白起身拍了拍他肩膀,“你也去哄哄以念吧,你亏欠她太多了。”
萧元彻望着韩慕白离去的背影,脸上那种稚气的笑容一点点消失,逐渐换上一层复杂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