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彻嘴上虽说着由她瞎了好,但实则这两日凝渊殿的医师也没断过。
不过至今也没有人能瞧出这失明的根源,毕竟连萧元彻自己都瞧不出,自然也不指望别人了。
“这位姑娘修为甚深,照理来说自身修为达至此境界,若非外力损害,自身应当是不会出现如凡人一般的病痛的。请恕老夫无能,实在不解……”
今日这医师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他用那双似粹了寒冰的眼眸,冷冷地望向以念那失了焦距的眸子。她看起来脆弱得顺理成章,被封了记忆,又被心爱之人软禁,身心受创以致失明……
可道以念是谁啊,三界数一数二的大魔头,怎会如此脆弱?
若说起初他心中还有些焦急,那现下这些焦急已然逐渐变做了疑云,布在了他心间。
次日掌灯时分,以念照常用完晚膳回到榻上躺着,侍女们见她睡去,便都退了出去。
不过多时,月影之下,衣摆飘飞。一阵人至清风随着轻轻的推扉声传进殿内。
眼睛瞎了,耳朵就更加灵敏了,“元彻哥哥,你今日回来的真早......”以念的声音如同一汪死水,毫无波澜。
被软禁这些天,从刚开始的钻心剜骨,到如今的习以为常,或者说哀莫大于心死。
她已然习惯萧元彻入夜出现,清晨离去。然后自己如同一件没有灵魂的摆件,被侍女们擦洗干净,周而复始。
不成想,门口传来的却是顾承远清若冰湖的声音,“念儿是我,趁彻公子不在,你快跟我走。”
寝殿内出现陌生男子的声音,使以念有些警觉。她迅速坐起身来,微微侧过头,努力分辨着来人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顾承远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才解释道:“念儿,你放心彻公子今日去宫里了,慕白受了很重的伤,我们现在必须去救他。”
听到韩慕白的名字,一丝担忧流转在她没有焦距的眸子里,“你认识我大师兄?你究竟是谁?”
顾承远心下疑惑,轻步靠近榻边道:“念儿你这是怎么了?我是顾承远啊,你不记得了吗?听侍女说你失明了,我还以为这只是缓兵之计……”
以念眉头微蹙,言辞疏远地打断他道:“我不认识你,此处是女眷寝殿,不便见客。你若有事找元彻哥哥,还请至正殿等他回来。”
当真是瞎了?
见她的反应,眼前这位“顾承远”眸现疑思,非但没有离开,反倒是轻步至塌前,追问道:“念儿,你当真不认识我了?”
感知到他逐步靠近,以念加重语气道,“不认识,还请公子移步正殿,若再不识趣,我只好让人请你出去了……”
他陡然间变了神色,轻笑道:“怎的如此见外?”
他侧过脸,瞧了瞧窗外的月色,或许是因为披着“顾承远”的皮囊,使得此刻他脸上的笑意看起来愈发诡异。
以念从言语中感到了他的危险,于是摸索着起身,想要走去门口。
却被“顾承远”一把拽了过去,因重心不稳跌倒在陌生男子的胸怀中,以念霎时间涨红了脸,大惊道,“你做什么!来人!来人啊!”
她想将他推开,却被他牢牢圈在怀中,“别喊了,门口那些人都被我施了定身术,你也不必再装什么贞洁烈女,不如乖乖与我共度良宵,可好?”
他手上力道极重,任凭以念如何挣扎都撼动不了分毫,“元彻哥哥就要回来了!你若敢轻薄于我,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面对以念的喊叫反抗,他似乎很是满意。腾出一只手,指尖慢慢拂过她的蒙着黑锦带的眼睛,再到鼻梁,嘴唇,下巴,最后沿着脖颈往下落在心口之上。
他依旧轻笑着,缓缓扯开她的衣襟,用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温声软语道:“有时候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心?”
若说先前以念还能保持镇定,可他此刻的行径显然是真的吓到她了,“你放开我!”情急之下她手中幻化出一把小小的匕首,向着身前的人刺去。
“顾承远”轻松地就避开了她的袭击,不过也就是这么一避,使得她挣开桎梏。
以念听声辩位,向着他继续攻击,却根本近不了他的身。那个叱咤魔界的冥惘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何况眼前这个被封印了记忆,仅会一点低微的玄霄法术,还瞎了眼睛的道以念。
见她无计可施,他干脆一抬手施了个定身术将她定住。
“就这么点能耐吗?”对于她现在的修为和法力,他连过招都觉得无趣。
他伸手拿过她手中的匕首,轻巧地挑开她的腰带。那匕首倒是及其锋利,一划寝衣的腰带就落了。
以念晦暗的双眸通红,却在努力抑制住自己即将决堤的泪水,见她落泪,他讥讽道:
“反正你也是谁都可以的,又哭给谁看呢?”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她缓缓开口道,随后她周身的灵力如同烈焰一般开始破体燃烧。
“顾承远”尚未反应过来,只是停手笑着看她究竟还能做什么。可就在片刻后,他像是如遇雷击般,迅速拉过她,施法打断了她自断元神。
以念短暂的失去了意识倒在了“顾承远”怀中,此刻的他才知道他的试探过了头,好在他阻止即时,否则可此她恐怕已经灰飞烟灭了。
萧元彻变回原本模样,一袭黑金华袍,一半的头发被黑金缠枝冠冕束了起来。不仅与方才变化而成的顾承远天差地别,就是与曾经的自己看起来也是大相径庭。
他回忆起这段时间里,他幻象里出现的那个人,那个过去的他。
“放开我!元彻哥哥救我!”以念从噩梦中惊醒,黑暗总会放大恐惧,如今无论白昼黑夜她的世界都是一片漆黑。
四周很安静,她只能感觉自己躺在温暖的床褥之间,她艰难地坐起身,浑身颤抖着蜷缩进墙脚,像只受伤的小兽。
“没事了。”见她如此无助而害怕的样子,萧元彻终究忍不住开口了。
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哆嗦着抓住他的手臂,倚靠在他怀里,从而想要汲取一点心安的力量,“元彻哥哥......元彻哥哥方才有人.......”她实在说不出口,眼泪便决堤了。
“我都知道了,已经赶走了。”
“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把我送给别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恨我,但是我以后会乖乖听你的话的,只求你不要把我丢给别人......”她实在抽泣得厉害,语难成句,却还是喃喃哀求着。见他不言语,担心他不答应,又着急道:“你若是嫌弃我了,我可以做个侍女的,我不会给你丢脸,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我答应你......”萧元彻的声音还是那么冷。
听到他的允诺,她逐渐平静了些许。萧元彻见她已然无碍,便起身想要离去,一只苍白纤细的小手却拉住了他。
他回头,见她空洞的眼睛里有几分不安期待的神色。
她沉默着犹豫许久后,最终低声开口道:“我还想求你一件事......能不能去请大师兄来治治我的眼睛。我实在太怕黑了......”
萧元彻阴鸷地站起来,自上而下眸色深幽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韩慕白就能治好你的眼睛?”
以念没有回答,倒是疑惑的反问道:“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你忘了吗?前年我的眼睛也是这样忽然就失明了,连师尊们都看不出缘由,只有大师兄用他们韩家特有的术法才将我治好的。”以念微微有些蹙眉,看样子倒也不像是在说假话。
萧元彻并不记得与以念的过往,自然无从查证她所说的真假。不过于他而言,如今道以念韩慕白二人早已是瓮中之鳖,即使是计,量他们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我可以把韩慕白带来。不过,你准备用什么来换?”
“换?可我什么也没有......”她可怜巴巴地琢磨了一圈,最后低声道,“我用我自己换可以吗?我以后都会留在你身边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以念说这番话时,失焦的眼睛里闪动着迷迷蒙蒙的光泽。她羞红着脸靠近他,随后主动解开自己的衣襟,无比可怜又极尽勾人。
见她如此,萧元彻嗤笑道:“呵,你一个瞎子难看死了,让人毫无兴致。送人都拿不出手,也就是我,大发慈悲还能要你。”
他嘴上虽这般说,实则这份难得脆弱的美丽在她身上,多出了几分让人想狠狠欺辱的动人。
于是好一番荒唐之后,萧元彻才终于放过了她。
次日,萧元彻信守诺言,去那混元袋中寻韩慕白。
韩慕白已被困混元袋中多日,此次被关押混元袋倒是与上次进袋所见场景大相径庭。
萧元彻不知何时在血池上中变出了一座楼台水榭,幽深回廊庭上覆压着满枝藤花,微风一吹香雪飘落,那些白色的花瓣落在猩红血池之中侵染,极为鲜艳诡谲。
而韩慕白就被关押在此处,左右不过二十米的位置,也去不了别处。他的周身皆被泛着赤光的锁魂链所缚,锁魂链已将他双肩胛骨贯穿,每日子时便会吸取一点他的神髓进入血池。
即使每日都会遭受一次蚀骨灼心之痛,韩慕白却还是那样淡然柔和,甚至未曾怨萧元彻一句。
他只是在怪自己,怪自己如果当初和他一起去玄霄拿御魂鼎,也许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他怪自己无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师弟,一点一点地被黑暗吞没,一点一点地被血雨腥风浸透,却无能为力。
等死的滋味并不好受,不过好在他心中始终怀有念想,想着死后或许能与姒姬重逢,或许能让元彻幡然醒悟。即使都不行实现,至少能救以念和元彻一命,如此也不算冤枉。
此时,韩慕白坐在廊下,正在一张石桌前写着东西。
笔墨在宣纸上缓缓铺开,这些纸笔是他让萧元彻拿给他的,萧元彻嘲讽他死前还有兴致吟诗作对。却不知,他要来这些纸笔写的并非诗词歌赋,而是绝笔遗书。
韩慕白提笔写着“元彻亲启”,一笔一划,工整清晰。
他记起儿时的正仰着一张英俊而稚气尚存的年轻脸庞,认认真真地说:
“大师兄,等我出息了,天天都给你和念儿卖糖葫芦吃!”
写着写着,目光也不由得柔和了下来,仿佛又回到儿时青葱美好的岁月里,忘记了如今身陷囹圄。
“你在写什么?”忽然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苍白的手出现在他落笔的视野里,正欲拿过那张宣纸。
韩慕白一怔立刻按下纸,道:“没什么.......”
萧元彻并未去抢,收回手交叠抱在胸前,讥笑道:“莫不是大师兄写了些什么淫词艳曲,不敢给师弟看吧?”
韩慕白不去辩驳,默默收起了桌上的宣纸,才抬起眼来,“你来找我有何事?”
“道以念瞎了,她求我让你去给她治眼睛。”
韩慕白紧张地站起身来,来不及过多思考,担心以念也如他一般遭受了酷刑,怒道:“你对她做了什么?怎么会瞎了?”
他这一问,再次引发了萧元彻的猜疑。
萧元彻收敛了笑意,语气变得有些阴沉:“你难道不知道她为何而瞎吗?”
韩慕白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又如何得知?以念身为魔族之人从小修习玄霄功法,本就是逆天而为,自然底子差。多年前,她也曾无故失明,我侥幸才将她治好。可如今是你对她用刑折磨所致!”
他并不擅长医治疗愈系的法术,萧元彻的修为也远在他之上,按道理不会让他去救治以念。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是以念故意为之,让他二人有机会见面。如果真如他所想,那此刻萧元彻已经产生了怀疑。
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才保持住了镇静,说出的话也足够严禁,暂且从他眼皮子底下佯作过关。
“我并未对她用刑,还好吃好喝的将她供着。”萧元彻话说一半,见韩慕白神色稍缓,他又慢悠悠道:“不过作为一个家妓,她本就木讷了些,没什么情趣。这会又不知怎么的瞎了,我可不愿供着一个瞎了家妓。”
原以为韩慕白听了这话定会暴怒相向,不曾想他竟只是阖了眸,叹息道:“那就好......你带我去见她吧,或许我能治好她的眼睛。”
“带你去可以,不过......”
不待萧元彻说完,韩慕白便已明了他的意思,“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她真相的,那样只会让她更痛苦。不如让她没了这些记忆,永远待在你身边,平安就好。”
萧元彻对他的表现倒是很满意,看着他那张清癯的脸庞。伸手任由血池戾气在他掌心汇集,将韩慕白周身的锁魂链化作赤红咒文烙印在他身上,随后将他带出了混元袋。
凄清罗帷中,韩慕白见到了眼神空洞的以念。
她并没有察觉他的到来,直到萧元彻在旁开口,“把你大师兄请来了。”
“以念......”韩慕白踉跄着上前,锁魂链形成的咒文如同烙铁般灼烧着他的皮肤,他只能强忍着剧痛,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
“大师兄,你来了真好......”以念听见韩慕白声音,露出了难得的笑意。侧向萧元彻的方向,真诚地道:“元彻哥哥谢谢你。”
韩慕白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塌边,紧紧握住了以念的双手,细看来她除了领口那些如狗啃一般的暧昧痕迹,并没有遭受刑责,心下略略松了一口气。
“以念你别怕,师兄一定会治好你的眼睛的......”
“二位的废话说完了没?”萧元彻还立在原处,见二人一副同病相怜兄妹情深的模样,英挺的脸庞满是鄙薄,不耐烦地打断道。
韩慕白转眸冷冷地对他道:“我给以念诊治,不想有人在旁打扰,扰乱心神。”
萧元彻声音里大有黑云欲催城的杀意,“韩慕白你别得寸进尺,我想在哪便在哪,你还能赶我走不成?”
“元彻哥哥你别和大师兄生气,我也有悄悄话想和师兄说,能不能请你先出去......求求你了......”以念听出了萧元彻声音里的危险,低声祈求道。
面对以念的软语祈求,他最终怫然离去。
此刻殿内只剩下韩慕白与道以念二人,在他正想问出什么的时候,以念却突然道:“大师兄,你的手好凉啊,放进被子里暖暖吧。”
说罢,将他的手拉近被子里,后又道:“你别生元彻哥哥的气,他最近脾气是怪了些,可是对我还是很好的。在这里有很多人伺候我的,而且每天都会吃到很多好吃的,等你回去的时候也带上一些,带给玥儿和青云也尝尝。”
“嗯...我没生他的气,只是见你突然失明,心中着急。”
“前年不也是突然就看不见了,还是师兄有办法能把我治好。我想这次你也一定能治好我的。”
“你的身世特殊,修习玄霄法术自是逆转根基,失明也是因此所致。不过无需太过担忧,好好调理,加以时日定能康复。”
“......”
二人这番对话一字不差的悉数落入萧元彻耳中,他阖了阖眼眸,想着或许真是他想太多,或许这次道以念是真的没了记忆,能如他所愿乖乖呆在他身边。
可他不知道的是,二人说这些话的同时,以念在被子里的韩慕白的手掌上写下了几个字。
“我没瞎,也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