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以念从混沌中逐渐清醒过来。像是做了一个冗长又沉重的梦,眼前无数的景象闪过,晃动着,光怪陆离。醒来却不知到底梦到了什么,只觉一身疲惫不堪,痛苦和寂冷扎的胸口发疼。
她揉着额间坐起身来,半幅流光锦缎从身上滑落,才发现自己穿着面料极好的素色寝衣,而此处陌生华美,并不是熟悉的玄霄。
“姑娘醒了。”一个柔婉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以念这才发现帷幔旁还守着一个人。分辨了半晌,这究竟是梦是真,在重重捏了自己脸颊一把后,才得出肯定的结论。
“这是哪里?你是?”
倚翠按照萧元彻昨日的吩咐答道:“姑娘,这里是焚影,我是您的贴身侍女倚翠。您已经昏迷了许久了,是公子带您回来的,等晚上公子回来您就明白了。”
“公子?你是说元彻哥哥?”
“嗯,这里是公子的家。”
“元彻哥哥的家?他不是孤儿吗?”
倚翠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道:“姑娘昏睡这么久,饿了吧?奴婢这就让厨房做些吃的来。”
好在十六岁的以念并没有追根究底,迷迷糊糊地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在以念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时候,侍女们就接二连三的上了满满一桌佳肴。
玄霄派食素,可以念从小就贪吃。曾经因为和萧元彻在后山偷烤了只山鸡,被韩慕白抓了个现行。本以为大师兄会责怪他们不守戒律,杀生吃荤。没想到大师兄责怪的却是偷吃不叫上他,而且为什么不做他喜欢吃的白斩鸡,故而韩慕白就喜提了个白斩鸡的外号。
“这么多都是给我吃的吗?”她不争气的眼泪都快顺着嘴角流了来。
倚翠笑道:“自然是,若是姑娘觉得不合胃口,奴婢再让厨房重做就是。”
她倒也吃的心安理得,“那多不好意思。”
十六岁的道以念还没经历过业火焚身,巫族征战,魔界沉浮,也还没成为那个令三界闻风丧胆的魔君冥惘。
此时的她,只是一个吃到好吃的东西会开心,单纯活泼的话痨少女。
她边吃边和倚翠说着,“没想到元彻哥哥这么有钱,那我不是赚到了.......”云云。
而倚翠回想起昨日萧元彻那样阴翳的神情,不由得为眼前这样的以念暗自捏了一把汗。
焚影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毕竟在她此刻的记忆里,除了每年一次的下山历练,其余时间都是在玄霄中度过的。
用膳期间,所有的侍女小厮都对她极为恭敬,恭敬到就像唯恐殃及池鱼般疏远。
只是此刻神识模糊的以念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些异样,反倒是沉浸在突如其来捡到宝的欣喜之中。
“念儿!”殿外司徒曙与绾绾急步赶来。
倚翠脸色一变,立即上前将二人拦在寝殿外,“司徒先生,绾绾姑娘,公子吩咐过姑娘需要静养,旁人不得打扰。”
绾绾有些气急,质问道:“倚翠!平日里念儿对你不薄啊,这会儿你就忍心让她蒙在鼓里吗?”
倚翠脸露难色,“倚翠只是个奴婢,绾绾姑娘你别为难我了。”
“我们闯进去,把念儿叫出来!”司徒曙言罢,正准备闯进寝殿,却见以念走了出来。
“他们在吵什么?”以念听见门外的喧吵声,走出来询问倚翠道。
“念儿!”不待倚翠解释,绾绾二人便一把将她拉了过来。
“你们认识我?”以念有些不解。
“完了完了,你记忆真的被彻儿封印了。”司徒曙惊道。
绾绾试图唤起她的记忆,道:“你们昨天的计划失败了,老白被萧元彻抓起来了,现在生死未卜……”
以念困惑地打断道:“等等,你们在说什么啊?”
“钟道要彻儿交出噬灵血阵,彻儿要用慕白做阵眼,你们昨天想阻止他,结果失败了。现在慕白很危险!”司徒曙急红了眸子,又道:“彻儿被噬灵影响了心性,还有你是魔君冥惘,你爹是冥曜,你师父是冥渊……你不会连这个也忘了吧?”
以念望着二人急切的脸,然后扑哧笑出了声,“你们两个骗子还挺有想象力的,不去写话本真是可惜了。我是魔君?要吹就往大了吹,你们怎么不说我是魔尊呢……”
绾绾无奈道:“这会你还真说对了,你现在真的已经是魔尊了。”
“行了行了,看你俩的样子也不像是穷得吃不上饭,怎么就非要当骗子呢?快走吧,也就是我脾气好不与你们计较,要是元彻哥哥回来了你们可就走不了了。”
以念的话倒是提醒了二人,若是萧元彻回来大家可都走不了了。
“趁他没回来,你快跟我们走啊!”绾绾一把抓过以念就准备向外冲。
不料却被她生气地挣脱,“你们做什么?人贩子啊!来人啊!”以念这么一喊没想到还真奏效,一队侍卫立刻询问赶来,“把这两个骗子给我赶出去!”
司徒曙与绾绾看这情形以念今日怕是带不走了,只得先离去从长计议。
夜幕深沉下来,凝渊殿内亮着星星点点的烛火,仅是凝渊殿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盏灯台,映照黑暗成为极昼。
自司徒曙绾绾走后,以念便觉头脑昏沉,这一睡就到了亥时。
微微转醒,感觉身后有人靠了过来,离得那么近。他身上带着寒夜里的凉气,但又遮不住男子雄浑炙热的气息。
“醒了?”熟悉低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嗯……”以念应了一声,缓缓地翻过身来,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她的眼里是那样的清澈透明,没有参杂一点杂质。这不是魔尊冥惘的眼睛,这是十六岁的道以念才有的眼睛。
萧元彻目光幽暗,审视一般地看着眼前这个她,最后落在她衣领里露出的一段苍白脖颈。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感觉萧元彻的呼吸仿佛有些沉重,野兽扑食前的蓄势待发的那种沉重,这让她生出一种被盯伺的刺痛感。
甚至感觉眼前的他像是危险而冷血的猛兽,随时有可能对她扑杀而来,贪恋饥渴地咬碎她的喉管,吮吸她血管里汩汩的鲜血。
她皱着眉坐起身来,努力回想了想,才问道:“元彻哥哥,我是不是昏迷了很久?我记得师尊让我们去收服赤炎兽,然后你和大师兄好像受伤了,再然后我就想不起来了……”
“你被赤炎兽伤得很重,昏迷了很久,是我将你带回焚影的。”他简单的解释道。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以念还想问些什么,却被萧元彻拢过她肩膀滑下来的碎发这一举动打断了。他离得更近了,“好心地”将她散落的发丝拢在一起,绸缎般道触感滑过指尖,泛起抓心挠肝的痒。
他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滑过她的耳廓,使得少女垂下眼帘,鹜地脸红,心跳失速。
正因她垂下了眼眸,才没看到萧元彻那幽暗与灼亮并生的双眸。欲望与理智正在其中交锋,花火四溅,硝烟重生。
“你脸红了?”他明知故问道。
以念一愣,而后才抬眸对他那双炽热难消的眼睛,道:“元彻哥哥,我好想你。”言罢,双颊红地更甚,难为情地解释道:“我是说我昏睡太久了,所以很想你……”
话刚出口,就以被他突如其来的吻堵在了半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吻里的近乎疯狂的纠缠,仿佛呼吸都被他掠夺。她像是猎豹虎狼的利齿咬住的猎物,无法挣扎只剩沉沦其间。
好不容易才分开半分,以念竟陡然生出一种想要临阵脱逃的恐惧。
天知道,这已经是萧元彻极力克制自己之后的情形了。
“不早了……”以念踌躇半晌,生硬道:“你是不是也该回房休息了。”
“这里就是我的房间。”
殿内很是安静,以念的心跳声在其间显得十分鲜明。
“那……我……”
“留下陪我。”他的语气里只剩下命令,没有丝毫的感情。
言毕,以念愣了一下,亵衣的衣襟就以被扯开。尚未适应这微微的凉意,就发现自己周身的遮挡就仅剩下那一头散落的墨色长发。
他顺势将她推到在榻上,任由长发流淌在枕席之间。
“元彻哥哥……”以念慌了神,她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眼睛里不由得氤氲出一层水雾,“我害怕……”
她的声音蓦地哽咽了,过去的她无论是身受重伤或是法力尽失,都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魔君模样,而如今却是她第一次表现出这般的无助可怜。
这样的她让萧元彻突然有些迟疑,但很快,他的理智还是被夹杂着恨意的欲火焚烧殆尽。
他笑了,笑得无比好看,梨涡浅浅。
“你也会有害怕的时候……”他在她那双碎光点点的眸中,看到自己有些扭曲的笑意。
随后,他忽然像是记起什么事来,“这难道是你的第一次?”他轻笑着俯身在她耳旁低声道:“放心,我会令你难忘的。”
以念只觉自己身体与心皆被他撞得粉碎,与自己心爱之人的欢好,却如酷刑一般,哪有什么欢愉可言。
诚然实在难忘。
在这样枕席之欢间,他脑中却有熟悉而破碎的景象闪过。
他看到了自己与以念在玄霄的一方窄塌之上温存缠绵,屋内很暗,但他真切地看清了以念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的羞涩而热烈。
他亲吻着以念微凉的唇,一开始是轻啄,小心翼翼地触碰而后分开,再小心翼翼地吻上去,专注而缠绵。画面里的他是这般温柔美好,戾气全无。
而此刻,他只能在以念湿润恐惧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狰狞如野兽一般的双眼。
不知为何,他明明知道那是过去的自己,可他的怒火还是蓦地腾窜烧灼,染得眼底一片血红。
于是变本加厉的纠缠,索取,无尽无休。此刻的他只想拉她共赴欲海,沉沦深渊。
天光透过一丝窗缝溜进殿内,清晨时分以念醒来,榻边的帷幔随着窗口漏进的风,微微摆动。
脑海中闪过昨日的碎片,仿佛溪里流窜的鱼,鱼鳞折射斑驳的光亮,在思绪里浮沉。
身上像是被碾过一般的疼,好不容易才裹上被子支起散架的身子,却发现榻上的萧元彻已不知去向,她有些慌张地唤他。
“姑娘,公子去沐浴更衣了。”倚翠闻声,上前将帷幔撩开,坐到床沿道。
以念看了看自己用锦被裹住的身子,回想起昨晚之事蓦地一僵,脸庞迅速烧红,尴尬地无地自容。
然而倚翠却是司空见惯的样子,随后拿过一旁备好的干净寝衣,“奴婢伺候您去沐浴更衣吧。”
穿上寝衣后,才发现萧元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戴齐整从内室走了出来。他立在一旁,屏退四下,自上而下地俯视着眼前这个初经人事羞涩迷茫的少女,眼神冰冷。
以念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半是羞涩半是尴尬,半晌才软糯地道:“元彻哥哥……早……”
见他未出声,又道:“我们是不是离开玄霄很久了?也不知道大师兄玥颜他们过得怎么样。我们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他们?”
“忘了玄霄吧。”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嗯?”以念显然不太理解他的意思。
“以后你都回不去了,你就安心的待着这里做我的女人。”萧元彻轻描淡写的为她规划好了前程。
以念望着他从未改变的英俊容颜,有些失神道:“你是怎么了?为什么我觉得你突然变得很陌生……”
霞光一闪,朝霞从窗外透了进来,照亮了以念的脸。
萧元彻发觉那双眼睛是如此疏离冰凉,看来无论是十年后的那个纵横三界的魔君冥惘,还是十年前这个懵懂无知的玄霄派小师妹,心中所属皆是过去那个萧元彻。
昨晚记忆里的画面再次涌入眼前,她的热烈爱欲是如今的他从未体会过的。
想到此处,萧元彻如同被利刃扎中,他猛地伸手掰过她的脸,“道以念,你最好弄清楚一件事情。”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般道,“我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萧元彻了,即使你们再想他回来,他也回不来了。”
他不在意如今没了记忆的她,是否能明白他在说什么,可他就是想要跟过去划清界限。他甚至愈发妒恨过去的自己,恨那个曾被人深爱着的自己。
说罢,他欺身吻了上去,似乎只有如此才能灭他心头之火。一手扣在她的后脑,那力道重地几乎残忍,一手宽衣解带驾轻就熟。
“元彻哥哥,你别这样,我害怕……”以念整个人因为恐惧抖成了筛子,眼泪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对她的反应,萧元彻更是气急,他喉结滚动,嗓音沉炽的质问,“你在哭什么?在他身下承欢时,怎么从没见你哭过?”
以念似乎并不知道萧元彻口中这个“他”指的本就是他自己,于是无助而着急地解释道:“我没有和别人……只有你……”她说着,更是哭得厉害了。
“不许哭!”他冰冷的命令她,而后发狠地吻她,喘息道:“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哭?于我而言,你不过就是一个家妓而已。你最好给我好好表现,若是我腻了,我就把你送给那些王孙公子玩乐。”
他幼稚又恶毒地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狠话,抬眼见着以念瞬间煞白的脸色,和通红的眼角,又是痛快,又是怜悯。
手上游曳间,附耳低语道:“骗你的,我哪舍得,你只能是我的……”
以念终是无助的,只能任他摆布。修长冷白的手指紧紧抓着床榻上的兽皮毡毯,像是有不甘,像是在忍耐,可她一直没有任何反抗。
只是,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眸,不愿看到这样的萧元彻。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才归于平静。
一连过了好些天,每晚入夜时分萧元彻都会出现,然后在天光破晓时离去。不知情的侍女们都道公子如今是更加宠爱冥姑娘了,如胶似漆恩爱异常。
只有她才知道,这是一种折磨,目的是摧毁她的意志,击碎她的自尊。
清晨,重重放落的帷幔下面,露出凌乱滑落的锦被。
倚翠照常在萧元彻离去后拿着干净的衣物入殿,准备伺候以念换洗。
撩开帷幔,只见以念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神呆滞地望着上方,似乎并没有察觉倚翠已经来到了身边。
“姑娘,今日醒的真早。”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是辰时了。”
“辰时?为何这么暗,没有点灯吗?”
话落,倚翠心中骤然生出不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而她根本没有反应。
倚翠这才意识到,她看不见了。
掌灯时分,寝殿的门忽然被外力推开,卷入的夜风激的殿内帘幔翻飞。
萧元彻的突然出现,吓得殿内侍从跪了一地,他有些惶急地质问众人。
“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她怎么就瞎了?怎么会瞎了?”
众人无人敢应答,唯有倚翠壮着胆子道:“公子,姑娘她今早起来就突然看不见了,大夫来看了也不知缘由。现在姑娘的眼睛疼得厉害,您快去看看吧。”
萧元彻心中焦急,化作一团白芒闪进内殿,他在原处立了一会,以念并没有发觉他的出现。
只见她眼神木讷,艰难地从榻上起身,摸索着好不容易才走到桌案边,却又被椅凳绊倒。
他瞬移至她身旁扶住了她,似是感知到萧元彻身上熟悉的冷檀香味,她缓缓开口道:“元彻哥哥,你回来了……”
他没有开口,只是扶她坐下。随后微微动念内观她的元神,一切无恙。虽然记忆被封,可她的修为并没有受影响,这样一个修为高深的魔族之人怎会突如其来的患上眼疾失明?
他越想,心中疑惑越深。
以念在黑暗中哆哆嗦嗦地摸索他的手,紧紧拽着,央求道:“你不要责怪倚翠他们,和他们无关……”
“我怪他们做什么?你瞎了正好,省的一天到处跑。”他的表情明明是担心焦急的,可声音又固执的透着嫌恶。
“我是不是再也看不见了……”声音脆弱得不像是他认识的道以念。
”反正你也不想见到我,看不见不是正好遂了你的愿……”他话一出口,又觉得说重了些,可又收不回,只好戛然而止。
转而看向她的神情,脸上的期盼渐渐泯灭,“我知道了。”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经窗缝透进的风一吹,就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萧元彻以为她会求自己医治好她,可她并没有。他想她或许是意志消沉,或许是伤心至极,总之对她的折磨算是见了成效,可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无论是十年前或是十年后,她骨子里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冥惘,就算是被人捏成碎渣,碾成粉末,也还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