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阳的雨断断续续下着,直到十四日隅中才停。
天仍阴沉沉的,远处云层微微透出些光来,染就一片暗沉的白色,将明未明。
城外有好几座山,山下是几乎连成一片的杏花林,日头好时花飞如雪,带着点人间仙境的意味儿。
现在,却是瞧不到的。
孙婉的坟立得偏僻,四下不少荆棘野草,唯有那株株老杏树,姿态苍劲,冠大枝垂,勉强能遮几分风雨。平日一簇簇花压下来,还有几分恬静美好,如今雨后花残落了一地,显得有些萧条。
阿眠靠坐在一枝尖头儿只余几片残叶的矮枝上,半个身子挨着树干,垂着眼,面色仍带着几分养魂过后的苍白与疲态。
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轻轻划弄着,替下首小丘似的坟包一下下拢着土。残存的雨水顺着花叶坠下,困着杏花的微涩香气,落在她发上肩头,晕染开点点凉意。
慵懒的女声打了个哈欠,似是有些乏了,亦或是因为先前日日夜夜“苦口婆心”的劝解没起半点作用,语气有些敷衍无力:“做这些有什么用?不过是个空壳子罢了。”
阿眠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后继续拢着土,良久,才虚弱又认真地回道:“那也不可能为你所占。”
就在孙婉入葬的那天,阿眠失去意识之前,这个声音就出现在她的识海中了。
女声说,自己是个游荡多年的孤魂,叫做似白。原本想占了孙婉的肉身去人间快活,毫无防备之下却被阿眠纳入识海。幸而自己反应快,寻了个角落躲着,这才侥幸逃过被绞杀的下场。
如今她魂体受损,只能龟缩着将养,又因被化去的部分魂魄和阿眠的识海有了牵扯,一时无法脱身。
对于这番说辞,阿眠只信了“魂体受损,无法脱身”这句。
因为,她曾试过几次将这孤魂赶出体外,可是每每才起个头,识海便刺痛难耐,不能再进一步。
而似白痛得在她识海里乱窜,魂体散了又拢,拢了又散,最后只剩下一缕,团了又团,缩在角落里,全凭阿眠偶尔施舍的一点点灵气吊着鬼命。
当然,其中阿眠是有几分故意的成分在的。
虽说她那时意识昏沉,却也清楚记得识海被侵入时的钝痛感。这孤魂目的不明,她不好打杀也不好放过,只好一损俱损,将其困住。
好在至今尚且相安无事。
只是似白仍打着孙婉的主意,日日说着好话扮着可怜,左一句“我命途多舛死无全尸无人奉”,右一句“我魂游天地东躲XZ受鬼欺”,又是“好妹妹你妖美心善”的奉承,又是“凡人身死轮回躯壳无用”的歪理,着实烦人。
再度被拒,她假模假样哭了几声,很是不解:“你说你一只妖精,如此在意一个凡人,是不是有些跌份儿?”
“与你无关。”阿眠回了一句,想了想,又补道,“你既清楚我在意她,就不要再说那些有的没的,否则……”她刻意拉长了音,引得似白追问。
“如何?”
“断你今日的灵气。”
“啊?!”似白干嚎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蹲回了角落,“别别别,我不说就是了。”叹了口气,又沮丧又委屈地小声抱怨,“你这妖好生没趣,闷葫芦似的,油烟不进。”
阿眠没再理她,只敛着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拢着坟包周围的土,模样认真而专注。
似白自讨没趣,也不再搭话。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小花妖就是个难能一遇的“奇种”,一日日不是盯着坟包出神,就是钻进土里隔着棺材板陪睡,眼里心里除了地里那个早就凉透的凡人,再无其它。
她愤愤地想,这四日光景随便消磨在旁的妖魔鬼怪身上,她们就算没到掏心掏肺、指天结拜的地步,那也是话谈前尘、月下交心了!
可如今,她除了瞧出这一人一妖情意非常,又千磨万磨问到个名字之外,再没了解到别的东西。实在是……一言难尽。
她越想越丧气,直到阿眠将坟包拢成一个堪称完美的形状,她才勉强打起精神,绞尽脑汁夸了一句:“你这堆得……挺好看哈。”
“嗯。”阿眠的嘴角弯了个弧度,往日死水般的眸子里也有了些许温度,“她会喜欢的。”
说话的语气脆生生的,孩子一般。
似白愣了愣,茅塞顿开,自觉把到了关键,忙试探道:“不如再立个碑,奉些瓜果点心?她定然更加欢喜。”
话落,她看见阿眠唇边浅薄的笑意散了个干净,又恢复到了先前了无生气的模样。
然后,她听到她厌倦又压抑地轻呵了一声,闷声道:“她早许多年便厌了这里。”
似白无端就听出了些绝望落寞的意味,好像自己一句稀疏平常的话,对阿眠来说却犹如当头棒喝,黄粱梦醒。她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戳到小花妖的痛处了。
“那个……”她干巴巴安慰了句,“人死不能复生呀。”
阿眠没有说话,双手撑着树枝轻轻一跃,下坠的身影宛如跌落枝头的残花,轻飘飘化为白雾撞散在坟头。
弥漫过后,很快归于沉寂。
…
等到夜深人静,土地已褪去几分雨后的湿泞,多是些潮和软,足够让人稳行。
两个黑影趁着夜色悄悄摸上了山,他们在离坟包几丈远的位置站定,手上拿着扁铲,互相推搡了几轮,才抖着腿紧挨着往前走。
“咱们真要……这可是损阴德的。”
“谁让咱们倒霉,别说了,早干早了……你先。”
“不不不……还是你先吧。”
原是来挖坟的。
阿眠这一觉睡得有些沉,还是似白忍不住喊了她许多声,才慢慢醒了神。
“我可不是故意吵你,我是见这两人鬼鬼祟祟,又念叨着说要挖坟,怕你的宝贝凡人出了差错,这才喊你的。”似白讲明原由,又耐不住好奇心,问道,“他们是谁啊?和你的宝贝凡人有什么过节?这样狠,生死大仇?”
一连几个问题,吵得阿眠头疼。她闭眼缓了一下,才隔着土层去瞧两人的长相,都是丢进人堆里也分不出的,没什么印象。便如实说了:“记不清了。”
似白倒不太在乎这个,只觉得奇怪:“他们可是要挖坟,你不将他们打下山去?”
阿眠垂下眼帘,不再去看上面的情况,压低了嗓音:“先等等。”
上面的两人又推搡了一番,其中一个不耐烦了,猛地将扁铲往脚边一插,骂了声脏话,然后一句话交代了个清楚:“怂什么怂!这孙婉都死多少天了,还能诈尸不成?!早些应了方氏的要求,将人丢去乱葬岗,也好早些回去。”
话毕,双手握住铲柄末端,右脚踩着扁铲往下轻轻一踩,“嚓”得一声,翻起一大铲土。
瞧他起了头,另一个小声抱怨了一句:“早知还有这么一出,那会儿我就不埋这么深了,白白浪费力气。”说完,也是埋头一铲。
似白惊得魂体虚散了一瞬,声音都拔高了许多:“这你不管?都下铲了!”
阿眠干脆闭上眼,深吸了口气,艰难得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再等等。”
不知是说给似白听,还是在劝诫自己。
再等等。
魂困死地七日,便会有鬼差强拘,到时冥府接收,就算为鬼界中事。
而如今六界自治,各有律法,天道之下,互不干涉。早不是几万年前谁交涉一番,卖个面子,便能轻易从其他几界提人的光景了。
她猜,这几日自己应被窥视,以观法成后效。她赌施加己身的秘法有伤天和,幕后之人恐于为外界所知,定不愿多生波折,让孙婉魂归冥府。
所以……停灵三日,葬了四日,这七日为界的最后一日,定会有人前来拘魂。
所以,再等等。
听着头顶一声声几乎擂在心尖上的“嚓嚓”声,阿眠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
似白不知她的想法,只觉得小花妖现在的言行简直同先前判若两妖,她往上看了好几眼,不可置信:“你是受了什么刺激,才说出这话!!她不是你的心尖尖吗!?”又觉得自己比小花妖还急忒怪,哼了声,“才不管你!”
上面的两人默不作声铲了会儿,很快得心应手起来,也将一开始那点忐忑之情慢慢抛之脑后了。到了后面,甚至还有闲情聊起天来,从八卦琐事,话赶话说到了方氏身上。
“前两日还瞧着兴致不错,赏了房里丫头一个镯子呢,今日却闹去老夫人跟前摆脸,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能怎么想?总以为有老爷撑腰,便连老夫人都不放在眼里了呗。”
“哎~不能这么喊,现在咱们都要喊她作夫人了。”
“她算什么夫人?”另一个嗤笑道,“老夫人早就在相看了。现在先夫人在地下,新夫人在别家。方氏?青楼出身的妓子,还想当正经人家的夫人?”
“我倒觉得夫人是个厉害角色,要不然怎么把孙婉斗倒了?”
“嗐,这算什么斗法?不都是孙婉自己作的?”
话音刚落,突然一把土扬了过来。他呛了一嘴,连“呸”了好几声,埋怨道:“你看着些啊,都扑到我脸上了。”
对面的人愣愣抬起头,不明所以:“说得什么话,我可没往你那儿丢。”
“不是你丢的难道是鬼丢的?”
“反正我没丢。”
这土是似白扬的。她个同孙婉无甚交情的孤魂,都觉得两人站在坟前还议论已死之人实在过分,一个没忍住,竟心随意动,抽调了自己所剩无几的鬼气扬了把土,霎时魂体一颤,瘫软成一片。回过神来,悔之晚矣!
鬼气用都用了,也不能白用,她“嘤嘤嘤”哭了两声,冲着阿眠卖好:“人家这可是为你出气呀~”说完,又虚弱地咳了两声。
阿眠没想到似白会做出如此举动,不由心中一暖,道了声“好”。算是认了这个情。
上面,男人嘟囔了两句,连“呸”了几下,泄愤似得踹了一脚旁边的土堆。碎土块簌簌滚进坑里,落了一小片。
另一个一瞧,当下也有些恼了,抱怨道:“你干嘛?!刚刚才铲上来的!”
“这有什么?不过是一铲子的事,难不成你还怕孙婉跳起来打你?”
说着,又踹了两脚。
“哎呀,你别踹了。我就是想早点收工回去,关她什么事?”
“我今天还就踹了,怎么着吧?你说她死都死了,还要连累咱们半夜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真是祸害!”
这话说得难听,似白虚得快昏过去了,都要爬起来念叨:“这你都忍?!你……你真是……让我无言以对。”说完便撅了过去。
忍?阿眠将将觅到树枝落了东西的细微声响,自然是忍到头了!
于是在男人又要抬脚去踹旁边的土堆时,她扬起藤蔓猛地抽了上去。
男人只感觉一阵劲风袭来,随后身子高高飞起,嘭得一声落在地上,又滚了几圈。耳畔嗡鸣,脸颊剧痛,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
不等他爬起,便听见不远处一声惨叫。余光一瞥,只见自己的同伴不知生死地躺在地上,显然也经历了刚才那一遭。
坑里飘出了丝丝缕缕的薄雾,它们像是有意识一般,轻轻儿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慢慢朝这头汇聚过来,隐隐还带着一股清新奇异的香味。
他心中惊惧,暗道莫不是诈了尸,恨不能长了翅膀飞下山去,正要动作,却感觉四肢被一股怪力压着不能动弹。张口要喊,嗓子却好像堵了一般,怎么都发不出音来。
恍神间,他面前出现了一双足,细嫩白净,柔若无骨。面儿上萦绕着淡淡一层薄雾,看上去略显朦胧,惹人心颤。
他僵着身子,明明心里不停告诫自己不要看,可却还是控制不住的抬起头来。
并非他以为的诈尸,也没有他以为的丑恶可怖。
小姑娘墨发白裙,容颜昳丽,瞧着乖顺至极。衣袖片缕交叠如花,被银丝缠就的手环箍在腕上,银扣腰饰上坠着的银铃随风撞响一片,又是惹眼,又是诡异。
他心如擂鼓,一时忘了做出反应,愣愣瞧着小姑娘矮下身子,耳后结得两条细细的小辫顺势滑落,在他眼前微晃着,一下下如同点在他心脏跳动的顶点。
“夜半三更,挖坟掘墓,玩笑于她。你们着实该死!”
阿眠的嗓音极冷极淡,琥珀色的眸子里杀意翻滚。
她透过额前垂下的碎发,冷冷觑了男人一眼,说了今夜第一句真心实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