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梦,梦中没有君臣,亦没有父子,只有三十个小子,怀揣着族人期愿,入山求学。
夫子辛越,雅号齐甲,卫国人士,据说是文王时创导百官“官箴王阙”的辛尹当中,辛甲的后人。
辛越其人资质平庸,名下淇奥书院也没出过什么惊人成绩,只淇奥书院本就不为培育三公九卿类顶顶大人物,秉承儒外法内的宗旨,正世家之歪风,育不肖之子孙。书院授得是儒课,行得却是法道,管你老子爹是何方神圣,栽在我手里便是插翅难逃。规矩之严,惩罚之厉,据说只要入了淇奥,便是混世魔王也能入仙道。
辛越素来不问学生来处,只淡淡地瞄一眼,足见是个混蛋便留下,尚有余地等再观察。今年书院三月初七照常开学,接待处设在一座凉亭下,有一两个小厮提笔录学籍。
辛越喜欢饮酒,却十分节制,就如每年只收三十个学生一样,酒每日只饮三杯,等三杯下肚,便是天子执壶也无用。这日他喝完酒,正靠着竹榻恹恹欲睡,小厮领着一个学生,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睁眼,是个模样清秀的小子,一身花红柳绿的绸缎十分别扭,倒不是衣不够华丽,只俗气的色调配不他的容貌,松松垮垮套在他身上,样子更显滑稽了。辛越慵懒地起身,漫不经心问,“是谁家郎君?”
重州板着一张脸,抬眸道:“淇奥有训,不问来处,夫子你逾矩了。”
辛越闻言,笑了笑,“淇奥是世家书院,那郎君是不是世家子弟呢?”
重州背着行囊,瞧了瞧长亭下歇息的贵族子弟们,无一不是奴仆三四,金钱百千,再瞧瞧自己,孤家寡人,衣裳还是妘娘从狐冕棺椁里偷来的,穿在身上一股子死人味,要说他是世家子弟,怕是连鬼都不肯信。
重州沉默不语,许久,才冷道:“郑国姬氏。”
辛越叫人端来茶,啜饮几口,摆手回了他,便枕臂睡去,“郎君谈吐得体,不似忤逆之徒,转身下山去吧。”
重州轻笑道:“外子杀嫡子,此罪不够?”
辛越猛地清醒,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淇奥在外有个“顽石堆”的臭名,因入学皆是世家中,最顽劣无礼的小子,所谓长辈见之头疼,平辈见之脑热,想来及冠后,也该是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可他才九岁啊,这小的年纪,便已开始杀人。
后背似有无数蚂蚁攀涌,辛越毛骨悚然。
小子不再是人,是怪物。淇奥若留他,百年招牌怕要不保。
正要再回他,学生那头起了骚动,辛越望见,眉眼舒展,似见了转机,让重州且等,便深衣袅袅往长亭处走去。重州在树荫下坐了下来,垂头不语。
长亭下,是一身白衣,汇聚了世间灵气。
他与别人不同,是世家中鼎鼎有名的贤德郎君,三岁通读百经,五岁时便撰写出百国儿郎的启蒙读物《万字文》,天子称他是万古郎君,赐玄都翠玉,加封明德玉郎。此番入学是奉天命,特来感化不肖孽障。
辛越乐道明德玉郎来得妙,吩咐小厮将他与重州分配在同一间学舍。
淇奥学子心术不正,学院的规矩也令人糟心。学舍两人一间,竹榻却只有一张,谁要想睡榻,便得成为老大。一群张牙舞爪的公子哥,谁都不肯做小,寻夫子做主,门都未进便被笤帚扫了出来。
“你们只管打,打残了送医,打死了入土。”小厮如是震天吼,惊得少年灰头土脸,不敢言语。
人人家中万贯财银,死不得死不得。可武斗卑贱,文斗酸臭,挑来选去只剩财斗,才叫人心服口服。
这厢是幽王内侄,那厢是武王外甥,我拿玉来你炫金,斗得如火如荼,比市井戏台还要热闹。
重州盯着眼前的白脸郎君,想不出自己能有什么东西与他斗,冥想一番,便解下行囊,将竹席摊在地上,主动退让。
他闭眼躺在竹席上,黑暗中能清楚感受到少年的目光。他不用去看便可知那目光中定充满嫌弃,过去九年,他日日在那种目光下过活,早已习以为常。倒是旁的少年忍不住,终于开口道:“郎君如何不佩玉?”
此话倒是新鲜,重州笑了笑,仍旧未睁眼,“碎了。”
上头沉默许久,只听得一声玉碎,重州额头上被人放了半块翠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此番出门急,我只随身带了一块,郎君可莫要嫌弃。”
重州摸了摸玉,有些扎手,却带着少年余温,暖入他肺腑。
狐冕之死,外界都道是他的错。外子八字阴毒,克了嫡子性命。嫡母三尺白绫绞杀了他卑微的母亲,他想起去救,被下人拳打脚踢,重伤七日未醒。垂危之际,他恍惚看见了可怜的母亲,如平日轻拍他的背,唤他醒来。
睁开了眼,却不见母亲,千疮百孔的陋室,只有乳母妘娘,红着一双眼睛,绝望地告诉他,母亲死无全尸,被扔入乱葬岗遭鹰鹫吞食。妘娘捧着一抔碎玉,双鱼环是母亲唯一的遗物,也被嫡母踩在脚下。那夜,他被人推入荷塘。他紧紧拽着一株荷叶,倔强地与命相斗,远远地,岸上有白影朦胧,似天外仙人,为他带来一道生机。
眼前的少年也是一袭白衣,重州像是悟到了什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笑道:“玉羞。”
梦境到此,少年醒了。
抬起眼,是秋辞睁着一双圆眼,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少年不解,“我脸上有花?”
秋辞笑了笑,“你脸上有的,可不止是花。”
城隍爷经不住她的威逼利诱,告诉她了一个天界绝密。小小少年,来自天界,仙号妙无。
好你个妙无真君,你多番坏我好事,终叫我逮住你了。
妙无不愿让人知他姓名,她便偏要借着少年无知,探出他的秘密。
秋辞托起少年下巴,笑容有些诡异,“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脸蛋雪白清秀,平静面目下难以平复的凌乱气息,似是藏了秘密。他想挣脱却不能,道:“......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
秋辞有些不耐烦,用手指抵着他的额头,嘴脸恶劣道:“姑奶奶我叫秋辞,今日便当相媒了。”
到底是拗不过,少年犹豫片刻,生硬地说出了一个名字,“玉羞。”
秋辞皱了皱眉,问:“是哪两个字。”
“玉环空圆,羞对明月宵。”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低眸不再瞧他,捧着少年的手却久久不肯放开。
少年从未像此刻这样紧张,乌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宽袖下的手紧了又紧,关节都要被他捏碎。
忽然她大笑起来,边笑边往外走,张扬地嘲笑道:“还以为是个什么如宝似玉的好名字,竟是个女人名。”
待笑声远去,少年如获新生般卸了防备,从怀中拿出一个被焐热的东西,借着烛光,他虚眼看清它的模样,这是块空濛翠玉,当初那半面裂纹,已被他摩挲得圆润光滑,成了另一块无暇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