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郎一入梦,便也有人中了邪般,一股脑儿地将孝廉郎君与花魁娘子的趣事儿说与他听了。只他运气比秋辞好,非但没挨打,模样还未变,顶着一张清风明月的皮子,从街头的灯油铺走到街尾的亲卿楼,短短半盏茶的路程,愣是被娘子老妪们小山似的瓜果,拖成了两个时辰。故而他也是才到的青楼,并未与花魁说上话。
秋辞轰散了叽叽喳喳的人群,将门一关与花郎谋划起来。她手指摸着下巴,盯着桌上的绢诗,坐愁行叹,抬眸却见花间灯忍俊不禁的眼神,“娘子如何成了这个模样?”
他对面的秋辞静默了一会儿,于桌上瓷瓶中倒出一杯昔酒,递给花郎,很神秘地问道:“你是不是瞒着我,给貔貅钱了。”
这下花郎可笑了,笑得开怀,笑得放肆,就如那近水楼台的月光,照得秋辞也满心欢喜起来。
再说那孝廉,在亲卿楼与花魁一眼了万年,道心早已不复,可又耻流连于风月场所,夜夜思卿,情终难抑。有闲人在夜半看见他与花魁泪眼婆娑,情真意切。
屏风后缓步走来一个窈窕倩影,她环佩泠泠,一步一摇,在朦胧的夜色中,如云亦如雾。当小厮架起宫灯,照亮了她仪静体闲的影子,如黄莺一般好听的声音,飘进了秋辞的耳中,“妾奴兮,手中正有郎君想要的信物。”
秋辞垫着脚,眼睛正往屏风后瞟,屏风外走出一个的女子,那胸前硕大的一坨肉,吓得秋辞一个趔趄,躲到花郎身后,似个孩子般告状道:“白日就是她打得我。”
武陵娘子不知来者是她,此番逮个正着,伸手就要呼她一掌。花郎侧身,拉着秋辞往后移了几步。他护着秋辞,有些不悦道:“再要动手,我便是这辈子留在梦中,也要与你拼命。”
秋辞心中一窒,短短片刻中,她想了许多。想着愿为她拼命的花郎是否已万分欢喜她,若他向她下聘,她该回多少嫁妆才合适。这一些八字都没一撇的美梦,差点让她奸笑出声。
“郎君莫怪,皆是你身旁的登徒子,偷了武陵娘的肚兜。”屏风后再次传来声音。
秋辞拼命摇着头,连说话都开始结巴,“我......我......”
花郎看着屏风后的身影,语气淡而坚定道:“她没有。”
“倘若事有误会,日后解了便是。武陵娘你快住手,等我将事情说完,再处理不迟。”说话人从屏风后走出,白衣红裳,皎若朝霞。
她是孝廉郎君心中的仙子,亲卿楼名满全城的花魁。可惜那一段千古绝唱的佳话,除了主人公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
孝廉被风沙迷了眼睛,就这么将头一仰,见到的却不是楚楚可人的奴兮,而是正倒挂着头,趴在栏杆上晒长发的武陵娘。
可怜他白面书生弱不禁风,被那狻猊似的脸一吓晕了三天,醒来却成了他倾慕美人,相思成疾,人送美号花魁郎君,他听着又羞又气,一日竟赌气出家去了,在笑笑观蓄起头发,至今已有半载。
梦到底是梦,现实中又有哪个道观会取这样的名字。
“他不知成为花魁的是我,等知道时,他已向皇帝辞官,全了自己的道心。”孝廉出家蓄发前,奴兮曾面对面问他,为何甘愿放弃仕途,也不肯说出真相。孝廉却说,“男子为女子倾倒是雅事,若被女子吓晕却是丑事。我本一心向道,担个如此雅名,倒也不悔来这俗世走一遭。”
孝廉满身风流去寻他的道,只苦了阴差阳错卷入红尘的奴兮。皇帝恨她逼走良臣,将她打入奴籍,去做永世花魁。
故事讲完了,天也亮了。
奴兮斟满一杯酒,十指纤长推到花郎身前。他一饮而尽,微微地笑了,“敢问娘子所求?”
奴兮道:“我再不要做这个花魁。”
秋辞漫不经心道:“这还不简单,终日素颜朝天,不修边幅,嘴上再没个把门,做那些男人屋子里大娘子的模样,他们自然敬而远之。没人喜欢你,皇帝那道圣旨也没用了。”
奴兮却摇了摇头。“不,我依旧要是花魁。只我要做的花魁,是艺技绝双,名副其实的花魁,而不是这一场乌龙的笑话。我不愿害他,也不想攀高枝,当初也是怕武陵娘惹上祸事,才谎称勾阑后的人是我。你们若能劝他还俗,令我断了这孽债,我就将信物交给你们。”
秋辞瞧她瘦瘦弱弱,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说出的话竟是这般铿锵有力,倒是个活得敞亮的女子。
“那这首诗和那个你侬我侬的窗下对望......”秋辞手中拿着绢,挑了挑眉。
奴兮噗嗤一声,“皆是旁人捕风捉影,胡乱杜撰的。”
回去的路上,花郎却晕倒了。嘴唇发紫,吐出一口黑血来。
这夜花郎做了梦,他一惯是会做梦的,只自幼时记事起,做的梦几乎都是同一个。每当月升梢头,天地皆成了安静模样,一个小小少年便会入他的梦中,与他一道读书识字。他从来也看不清少年的模样,也不能与他说话。隔着厚厚的云雾,耳边书声琅琅,分明是伸手就能触碰的距离,实则遥隔碧落黄泉。
场景也是不固定的,百年的时间,花郎与少年一块长大,随着他立过书斋,走过庭院,看过花园,梦境真实,都能听到墙外人家的养鸡声。
初梦时,年幼的花郎觉着新鲜,便扔了手里的胡敲,兴致勃勃地去扑蝴蝶,扑了大半年,园子里的树叶由绿变黄,他便开始上树摘果子,梦里的果树总是香得厉害又不好吃,他被苦了几回树也不爬了,想着去墙外看看。他这样活泼好动,梦里的少年似乎也受了影响,读书声异常欢快。
少年内向,平素除了读书,什么也不做,也不出去走动,很快花郎便走腻了梦境,开始对书斋里的古籍着迷。几年内看了无数的书,醒来过后文章内容皆字字清晰,三十岁时,与群臣朝堂辩礼大绽光芒,太傅赞他是天之骄子,皇帝怀德更是甘心退位,去做逍遥的太上皇。
梦里的诗书典籍,皆是大家之作,有些已失传,有些是孤品,多少能寻到几分踪迹,唯一篇启蒙读物《万字文》,竟无人读过,便是慧智深邃的太傅阿望,也不曾见过。这是花郎在梦里读的第一本书,用万字编撰而成,文章内容不说有多精彩,只能教人识字,就这样简单的一本书,在梦外竟比失传的《连山》、《归藏》都神秘。
不过梦到底是梦,花郎素不是个认死理的人,寻不到便不寻了,一本书也碍不着他的日子。然而当他已经快忘了《万字文》,书竟真真切切又到了他手中。
隐约间,他像是悟到了什么,梦里的少年怕也是做了与他一样的梦,他梦到得是少年,而少年梦到得是他。只是他又迷糊了什么,少年与他之间,到底存在什么样的联系。
这次的梦,依旧有熟悉的少年。他穿了一身的绣龙黑袍,执笏立于祭台。台下是手足血肉,是护国忠臣,花郎隐于其中,与民一同仰视着,台上年轻的帝王。
“瞻彼渝麓,扶榣牂牂。明明玉郎,干禄赫赫。瑟彼玉觚,金波在中。明明玉郎,福禄攸降。清酒既载,骍牧既备。以享以祀,以介昊福。瑟彼伯乐,民所燎矣。明明玉郎,神所劳矣。芃芃思仙,覆于阳谷。明明玉郎,求福四方。”
太祝吟唱着祭词,祈愿天佑大渝,福降玉郎,雄健浑厚的声音,久久回荡在花郎的脑海中。
起风了。
花郎只觉脚下一轻,被吹到了天上,一点一点往祭台上飘去。只等他越飘越近,越飘越近,近得都能听清少年沉稳的呼吸声。当少年抬头,透过旒紞,花郎看见了他的容貌。
这时,天下火雨,毁了祭台,杀了帝王。当大火吞噬少年,花郎似乎感受到了同样剥皮挫骨的痛。睁开眼,满身是汗。四周黑黑的,别说是火,就连半点光都不见。他不知她在哪,只扶着额,心有余悸道:“我做噩梦了。”
“你是中毒了,得亏我带着焉酸,不然跟你说话的是鬼差不是我了。”黑暗中,秋辞还是那副丑陋的模样,只声音渐渐柔软,让花郎混乱的心一时有了依附。
她靠着他坐了下来,逗他道:“那噩梦里都有谁,把你吓成这样,等我日后见着了,把他们的心肝都挑出来,让你开心。”
花郎摇了摇头,“不必了,火没有心肝。”
他没告诉她梦里被烧死的少年,更不会说,那冠冕之下的脸,与他的一模一样。
夜半子时,外头正下着雪。秋辞搓了搓被冻僵的手,慢条斯理道:“便是它有心肝,我也不敢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