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着努力,痛苦中坚强,你也可以拥有星辰。
你的莞尔一笑,足以倾覆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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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沧楉将剑中的残血、丝丝灌入到若虚琴的弦上,用无尽灵感准备漫长的写忆时,她才明白,回忆真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而最悲伤的事莫过于,在痛苦中回忆起往昔的快乐。
她低眉抚弄的这把琴,以落霞制式,梅花断纹,古朴雄厚,便是由长崆亲手打造的。他在灵台上不眠不休七日,以绘梨的本体为原料,以沧楉的七缕心魂作弦,再加上无穷灵感昼夜浇铸,由此斫就了这样一把威力几近于玄傲剑的无上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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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成当日,是在一个岑寂的早晨。
长崆从絮雪中凌空飞下,落在了沧楉的窗前。他的神态略显疲惫,干涩如冰的眸子里滑过几丝淡云般的柔情,那修长的手握着琴,直直探入窗内。他润了润嗓子,面色凝重地道:“这是若虚琴。倘若有一天我离你而去,那么,就让你的琴音成为不灭的战歌,指引他们前进的方向。”
沧楉微微怔了怔,寻思着他所说的离开要作何解,半晌,苦思不得,她才慵然地伸出手,把琴接了过来。
“我不懂弹琴。”
“我可以教你。”
沧楉双眉一蹙:“我不想学。”
“你是未来的昆仑山掌门,我不能护你一辈子,而若虚琴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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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楉的悟力已臻至先慧位,才智无双,只需长崆稍加指点,她便能精通琴理。若虚琴共有三种音,是为散音、泛音和按音。散音松沉旷远,可顿生远古幽思;泛音则如天籁,可频生清冷濯尘;按音则丰富异常,手指下的吟猱余韵、细微悠长,时如人语窃窃,时如心间暗绪,缥缈多变。
泛音象天,按音如人,散音则同大地,是为天地人三籁。因此琴之一器俱三籁,可以状人情之思,可达诸天寰宇之理。三音交错递推,臻至变幻无方悠悠不绝之势,凡高山流水、松风幽壑、摇光掠影、鸟语虫鸣及人情杂思和古今识理,尽能蕴涵其中。
这样一把涵盖万象的古琴,被执掌风花雪月的沧楉所拥有,其能产生的威力无可限量,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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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沧楉端坐于妆台前,面如凝玉,眉眼疏离,额前一缕青丝斜飞似柳,鲜红道袍浮光滑落,宛若画中人。纤指轻柔,拨弄冰丝琴弦,弹唱一体,皆从琴弦上无尽地涟漪开来。
“山外山,楼外楼,此间亦有痴儿女,不关山与楼。
悲更悲,愁更愁,散尽相思满红尘,难解悲和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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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音宛转沉郁,意致迷离,虽有余音缭绕涌雪移云之微势,但除了惹出些无端的杂绪乱殇,似乎并没有生出其他的威能。
想不到在北溟听那赤伶唱的戏曲,时至如今,她还清楚地记得。若是没有当年他去幽冥两重救她,便不会生出往后的种种事端。长崆脸色一沉,紧紧地盯住沧楉,一股凛然的威势将她急剧压缩了下去。
“你没有发挥出若虚琴的威力。”
沧楉抬头道:“绵绵无尽的悲伤才是最大的威力。”
长崆冷哼道:“未知情字,你何来绵绵无尽的悲伤?”
沧楉紧绷着脸,问道:“何为情?”
“情之一字,化口三分甜,入心七分苦,凑出十分药,魂牵梦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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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楉凝眉以示不解,只将琴幻入掌中,未再言语。
在沧楉掩上窗扉的时候,长崆已转身离去,落雪绵绵中,只能听到声音幽寒地传来:“你,以后会明白的!”
以后会是什么时候,沧楉并不想去关心。不过取得若虚琴是她来到昆仑山两年以后的事情,而在刚来的那段时间,他们俩的日常更有针锋相对不遑多让的意味。
她急切地要让记忆回溯到那个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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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沧楉静伫云端,第一次直面巍巍昆仑时,她也被这里的盛景深深地震撼住了。怒云腾捲不息,絮雪悠悠无尽,而在怒云之上,飘雪之中,百余座冰峰崔嵬罗列,如同一把把出鞘的利刃,威凛地守护着这个世界。刺眼的寒光无限传远,山中岑寂无声,唯有巨鹰的破鸣偶尔会在崖涧中响起。而在众峰的拥簇中,则是昆仑山的主峰,乾坤殿静立山巅,宛如一颗幽蓝的宝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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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最令沧楉喜欢的,即是乾坤殿后那棵繁衍出无限生机的巨树。
这棵树与夕曛世家那些树妖截然不同,它是长崆的化生灵台,唯有聚星五颗以上者方可拥有。由于命星聚得愈多,修灵者所要接收的星辉就愈剧,难以一时消解,而灵台便能不断储蓄和转化众星的力量,以使修灵者平稳地增长境界,且能遮蔽雷劫灾煞,可谓受益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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蹈赴于灵路上,女人的灵台是莲,保青葱永驻,灵台随形在脚下,故曰步步生莲,一切玄机尽在“生”字当中;男人的灵台是树,可无限成长,灵台固本在身外,故曰独木参天,此中“参”字具有参悟之深意。
灵台也是世间极为珍稀的美景,可遇而不可求。但凡灵台耸峙于云天间,便是树无常态,叶无常型,花无常期,只随修灵者心意而动,想开什么样的花,就开什么样的花,想长什么样的叶就长什么样的叶,花有千姿百态,姹紫嫣红,叶有灵光藏蕴,晶莹剔透,故而可繁衍出无限生机。
长崆按下剑头,沐雪而往,很快落在了乾坤殿的屋顶上。
“真是好美的一棵树啊。”
沧楉心中惊叹,虽然不及于故乡的香橼高巨,但也确确是一棵形神俱佳的好树。如果在树上挂一个旋梯,建一所竹屋,再搭个土灶台,面朝云海雪天拥衾而眠,睡上七天七夜,解尽人世淹留的乏累,那是再美妙不过的事情了。
她始终是一个嗜睡的女孩,而且是在哪里都能睡着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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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沧楉凝眉臆想之际,长崆的话如同一道功力十成的寒冰掌将她给拍醒了:“我的灵台积雪多年,渐呈冰封态势,令我睡着后时时倍感沁寒,你爬上去把雪给扫一扫吧。”
沧楉瞪大眼睛望着他,脸上神情微怔。
长崆眸光静对,似是恍然地道:“喔,殿门后面有扫帚,你自己去拿吧。”
初来乍到,他倒是半点不留情面。沧楉心中有忿。
“若是我的灵台有半分损伤,我就罚你去面壁思过。”
沧楉心中怅然,自忖她是来此避世的,而不是来做打打扫扫的清洁之事的,但是既然上了他这条贼船,便已无路可退。纵有百般不情愿,她还是很快转换了心态,处变不惊,甚是平静地落到殿门后,捡起了那一把积尘数百年的破扫帚。
这扫帚命硬得很,历经百年都没有腐朽,难道是专门在等我的吗?沧楉心生疑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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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沧楉的修灵境界低的可怜,但是人间境界早已臻至剑道天品,攀木援崖飞檐走壁自然是不在话下。
“哎,真是好大的一棵树啊。”
沧楉心中哀叹,便纵身一跃,踏着树干的凹槽处,盘绕而上,轻逸地就落在了它的第一根枝桠上。
飞雪似絮,无尽地飘洒,遮断望眼,徒留清寒袭裹全身。纷纷扰扰都是雪和他们的,沧楉唯有静静地扫雪,可谓孤独弱小而无助。
可是扫帚刚刚划过树枝,回头再去看,这雪似是调皮,似是嘲讽般的,又将扫过的地方落上浅浅一层,迅速恢复了原样。沧楉心中悲苦,看来这树上的雪是永远扫不干净了,真恨不得一脚踢倒他的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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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扫来扫去过了两个时辰,便已到入夜浮星,沧楉瑟缩着身子,感觉既累又饿,神智都有些恍惚,有好几次都差点失足掉了下来。她不由得撑住了扫帚,愣愣地想着,这灵台为什么只管长叶,却不结果呢?这么大一棵树,要是结出满树的果子,应该够自己吃上半年的吧?这样每天都可以做果酱和冰沙了,想想真是美滋滋。
怎么满脑子都是吃的啊,罪过,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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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楉猛地拍了拍脑门,不能饿晕了头,竟不知道长崆何时落在了身边。他仰起脸来,冷不防地道:“这棵树也曾经结过果的。”
沧楉满脑子还是想着吃的,恁他神出鬼没也不怕,竟愣愣地问道:“它以后还会结果吗?”
长崆神思黯然,眸光似是有薄雾弥漫而下,显得忧郁至极,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没有以后了,他即将堕入魔道,他所剩的时日已然不多。
“不,它可以花开不败,但是,一生只能结一次果。”
“那颗果实去哪了?”
长崆漠漠地道:“被一个女孩给偷吃了。”
“女孩?”沧楉心中发颤,冷嗤道,“她还真有福气。”
“她现在就被关在山脚下,你还觉得她有福气吗?”
沧楉惶惶低眉,支吾着道:“没……没有。”转念一想,又抬脸追问道,“我可以去山下看望她吗?”她很想知道那女孩是怎么在监牢里活下来的,也很想知道她吃了果实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既有请教的打算,也有好奇心在作祟。
长崆不允:“你哪里都不许去。”
“若是,我偏要去呢?”沧楉针锋相对,神色倔强,虽是初来宝地,却半点不愿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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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人间来,必知人世间的规矩。就像所有食铁兽都可以叫川仔、所有外地客都可以叫靓仔一样,那么我且问你。”长崆紧紧地看住她,唇角颤动,声音似冰凌簌簌而下,“天子一怒,浮尸百万,那我一怒呢?”
“诸天俱焚。”
长崆眉头一挑,沉声道:“那你最好不要惹我生气。”
“我……”
沧楉愣住,顿觉在他的面前,自己所有的姿态都有点虚张声势的滑稽感,败下阵来是那么的猝不及防。长崆不再言语,便瞬移而下,转眼已至偏殿内。不到半炷香时间,他的密音令就传到了沧楉的耳边:
“晚膳已经备好,你可以下来吃了。”
沧楉背着破扫帚,有气无力地爬下了灵台,与此前活气四溢的她,竟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