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孤鹜和晚霞更配,我飞过万水复千山,来与你相见。
你仰慕默夜星辰,而我唯有迷失于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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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之中,窗牖破败,空旷无声,唯有皇帝静坐于鎏金宝座上,发丝凌乱,目光涣散,再无往日那般肆意杀伐的狠厉之气。
满殿绫缎飘扬下,沧楉着一袭黑衣,轻逸而入。
待翩翩光影落于眼前,皇帝缓缓抬起头来,眸光骤然一紧,惊问道:“云茹?你是云茹?”
“我不是云茹,我是剑宗新的掌门,裴沧楉。”
皇帝腾身而起,面色激动地道:“不,你就是云茹,你是我的娘亲,你不会杀我的对不对,你会放我走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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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到这等气数已尽的时候,他还是想垂死挣扎。沧楉怫然道:“你以人皇之尊,行祸害皇州之事,死有余辜。”
“人皇?帝位?”皇帝仰天苦笑,咬紧着牙,阴沉地道,“你知道这皇州上有多少人暗流涌动,觊觎着这个位子吗?如果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在背后捅刀杀了我。什么千秋功名,什么死后荣耀,我根本不在乎,我只要今世活得安稳,谁能威胁到我,我就杀了谁,这就是我的底线。捍卫皇权,至死方休。”
“那我的祖父,他的那些家眷,还有随我出征的数千将士,他们难道就该死吗?还有顾云茹,她倾心养育你十年,待你如亲生骨肉,你就是这样回报她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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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愣住,躯体微微在颤抖,渐渐瘫坐于地上。这是唯一一个他觉得有所亏欠的人。若是她此刻还在,该有多好。她定不会让别人欺负他的。
“你若心怀天下,即使身居高处,也有人替你驱寒送暖。何以至于今,众叛亲离,被皇州百姓所抛弃。”
“我没有错,皇帝怎么可能有错。”皇帝踉跄着起身,虚弱而缓慢地挪回宝座上,眸光一凛,厉声道,“是你们的错,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荒蛮刁民,竟敢忤逆天意,坏我千秋社稷!你们都不得好死!”
沧楉不再言语,默然转身。只要她走出正殿,便会有侍卫来将皇帝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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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皇帝突然喊道。
沧楉早已迈出门槛,玄衣立于天光下,有清傲端严之态。
皇帝眯缝着眼,眸光穿越岁月的迷雾,仿佛望见了当年那个僻居山野清丽洒脱的女子。人间烟火上,是流霞逸动的气息。
“娘亲,准儿回来了。”
“快去洗下手,准备吃饭吧。”
“娘亲,这是今天卖鱼脍挣得钱,比昨天还要多呢。”
“我儿辛苦了,晚饭你可要多吃点。”
乡间土生土长的野菜,和溪涧里鲜肥的鱼,或是混迹深林的走兽,经母亲的精心烹制,做出来总是特别的香。饭桌上,小孩吃的特别欢快。要好好吃饭才能长个长身体,母亲总是叮嘱道。
“娘亲,什么是人间境界?”
“所谓的人间境界,即是人尚未跳脱出自身的极限,禁囿于空间和时间之中,以剑气纵横达到制敌的目的,但凡剑气有毫厘之分,剑术有悟性之别,故而所臻境界皆有不同,是为剑道素品、剑道玄品和剑道天品,其中以剑道天品最接近灵路。”
“那你怎么没有人间境界呢?”
“打打杀杀都是别人的事,吃好喝好才是我们的生活。”
小孩当时总是不懂,脸上有些失望。
于山风清爽处,吟唱着古老的歌,繁星遍布天穹,候鸟来回掠过,这样纯净的时光,小孩却憧憬着仗剑走天涯,心中意难平。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小孩没见过世面,总想出去看一看。
当爬过一座座山,翻过一座座桥,再转身去看,满目云雾缭绕,便再也回不去了。
始知平淡才是真。
沧楉侧转身去。
皇帝抬起手来,凄然道:“娘亲,我想和你再回北境卖鱼脍,还可以吗?”
沧楉怆然失语。时光如掸子,于尘世间捭阖,造就了多少的离合悲欢,爱恨情愁。时时在想,若是换一种选择,和某些人是否便不会分离。
那一刻,沧楉也想起了她坐在香橼树上,压低了枝头,看父亲在渡口垂钓时的情景。
但是,都已经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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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宫里的风从未停止,沧楉昂首望天,缓缓拾起了脚步。
“我想念澜儿了。”皇帝眼里噙着浊泪,哽咽道,“他念你千百回,却成地狱幽魂,求你看在他的面子上,放过我的儿女们吧。求求你了……”
在沧楉走下玉阶的时候,皇帝拔出佩剑,迅速挥向了自己的脖颈。霎时鲜血飞溅,铁剑铿然着地,他随之倒在了宝座旁。
风止。绫缎落。
移星皇朝就此覆灭,享国二十年。
帝都欢呼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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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朝的建立,往往伴随着对前朝余孽的清洗。于风雨飘摇中,被缉捕者达万众。前朝旧臣交由三司会审裁决,或迁徙,或下狱,鲜有怨言。
而皇族因地位特殊,将领们争论不下,便来问沧楉的处置意见。皇子中年长于顾之澜的人都已战死沙场,余者尽皆年幼,而不谙世事。有鉴于此,沧楉便将他们遣送往南域,过平凡人的生活。后世各朝不得再为难和迁罪他们。
若顾之澜泉下有知,宜当感到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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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沧楉的建议,先皇帝的遗体被葬回流云峰下。葬礼由天泽众人主持,简便行事,送殡者寥寥无几。
近日有奏表从各地呈来:孤悬西域的蠕族各部尽皆归附新的皇朝;北域的雪族上书求和,不敢再南下;百姓们纷纷请愿,沧楉宜早日登基,裁定新的国名,以安四海;更有将领提议,新朝应有新气象,星塃城历经多年战乱,不宜再作帝都,当另寻他处营建新的都城。
一番商议权衡之下,将领们觉得圣疃山作为剑宗的中枢所在,当皇州地域之中心,上可达天听与灵路,下可安地脉和黎民,有万邦来朝四海咸归之利势,遂一致推举在山腰筑造新的帝都。至于国名,沧楉便以“幻星”二字称之,幻星皇朝由此横空出世。
她一人创建两任皇朝的壮举堪称空前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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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诸事稍定,已是半个月后。是日清早,沧楉整肃仪容,命宋天成去城里采了一筐鲜花,便相携着往城外的流云峰走去。
“姐姐,我们这是去哪?”宋天成背着花篓,侧脸问道。
沧楉说:“去见一位故人。”
“姐姐,前面不远就是流云峰了,你的故人也在那里吗?”
沧楉微微蹙着眉,不觉放慢了脚步,脑海里在回响着顾之澜说过的话:“流云峰下,烟霞树前,留有爱妻衣冠冢,你若路过那里,代我向她问个好,我这辈子是已经回不去了。”
今日她即是应诺而来。她要把顾之澜和他爱妻的衣冠合葬一处,以还却其夙愿。
“姐姐,我们到了。”
正神思黯然间,两人已驻步于陵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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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帝陵扩地数十里,背山而面水,风景绝佳,其间松柏挺立,巨石纵横,有晴空潋滟之静美,夺自然造化之天功,可谓与天地四时融为了一体。
此时云蒸霞蔚,向西北徐行,便可见一棵开红花的树,高达丈余,韡晔似流霞蓄势,极具妍态。树下有一个隆起的小土包,遍生青芜,有些荒凉萧索,坟前鲜有人来祭扫的痕迹。
土包前插立着一块木板,即是它的墓碑。
映入眼帘的那行斑驳的墨字,最是触目惊心:
“爱妻裴沧楉之墓。”
那一瞬,沧楉心中顿生起浓烈的悲伤,似巨浪翻涌,要将她吞噬。
她有些头晕目眩,遂乏力般缓缓跌坐于地上。
三年来,她才知顾之澜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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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沧楉和剑宗中人相伴前往帝都,在途中遇恶人袭击,无一幸免,顾之澜遂将她的衣冠敛葬于此,立碑以示悼念。
他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姐姐,你怎么了?”宋天成抛洒纸幡的手缓缓僵住,满脸担忧地问道。
沧楉缓了缓神,兀自痴望着那块墓碑,哽咽道:“我看到了,顾之澜,我代你向她问了好。她说,你为什么没有回来?她说,我应该把你带回来的。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两行清泪簌簌地滑出眼眶,记忆中,缓缓晕开了那个潇洒不羁的纯净少年;他坐在八条巨犬拉着的琉璃轿里,于流光溢彩间,其声朗朗道:“姑娘,把你的簪子拔下来,我要用来烤串吃!”
“这是我娘传世的遗物,我不能给你。”
“小姑娘脾气这么倔,信不信我放狗咬你啊。”
沧楉回道:“狗都比你识理。”
“以后我赔你一堆金簪,你快把头上的木簪子给我。”
“不给!”
青山野郭,斜晖远照。那是顾之澜和沧楉初次见面,没有多多关照的寒暄,只断定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了。
不过那日河边的烤鱼确实非常好吃。顾之澜架起烤摊从晌午吃到了黄昏。
“起轿。”
一声慵懒的长唤,八条巨犬便拉起琉璃轿,扬起漫天的灰尘、滑向了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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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钱人外出,必要下榻一间豪华客栈。顾之澜不缺钱,随便从身上取一块玉佩下来都是价值连城。沧楉没有钱,但是剑宗不缺钱,于是两人相逢在了同一家客栈里。
此去帝都山水迢迢,容易舟车劳顿,剑尊顾及沧楉的身子,便精选了这家上好的客栈。
灯火辉煌,人影绰绰,于栏槛外静望,异乡小镇的风景美丽而惆怅。沧楉正打算回房歇息,路过隔壁的房门口,有一人坐于桌前,侧着脸唤道:“站住。”
沧楉停下脚步。那人抓起一把剪子,像是使唤惯了下人那样,语气慵懒地道:“天气炎热,我头发太长了,你来帮我剪。”
沧楉略一蹙眉:“我技艺不精,无法代劳。”
“若是,我偏要你来剪呢?”
“我手拙,如果剪的不好,请你莫要见怪。”沧楉轻吁了一口气,拾步而入。
沧楉剃头的手法确实生疏,把人家后脑勺的头发剪的参差不齐,像是岸石般突兀,短是短了很多,好不好看,反正他也看不着。待那人将头发绾起,露出精致的脸部轮廓,沧楉惊呼道:“怎么是你?”
顾之澜回头道:“我还想问你呢,是你给我剪的头发吗?”
“不然呢。”
“门在那边,你请便。”
“我就不应该进来。”沧楉气急。
昔日阴魂不散的顾之澜,后来,也已尘埃落定。物是人非,莫过于斯。
尘缘掠过人间地,伤的都是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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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总是能碰到顾之澜。他坐着大琉璃轿子,扬起漫天尘土,停在了沧楉的旁边。
他掀开窗帘,咧嘴笑问道:“哟,骑马啊?”
沧楉不言语。
“小妹妹,要不你来坐我的琉璃轿吧,温暖又舒服!”
沧楉瞟了他一眼,还是没有回话。
顾之澜脸皮厚,不可死心:“来嘛,等会哥哥给你烤肉吃。”
沧楉心里嘀咕:“你有这么好心才怪。”
连剑尊也看不惯顾之澜这副放浪的模样,遂从仆人所捧的饭匣中取出了一块肉饼,香气顿时四溢,巨犬闻之躁动,剑尊蓄力一扔,将肉饼掷出了百丈远,巨犬们便疯了一般拉着轿子追随而去,震得顾之澜左右摇晃,差点没把胆水给呕出来。
他为此买光了全城的药材,说是熬汤给自己补补胆,压压惊,不可再在沧楉的面前出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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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碰到顾之澜时,他正斜坐在河边,架起篝火烤肉吃,闻道马蹄声起,知是沧楉到来,遂回首道:“小姑娘,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请你们吃烤肉。”沧楉静坐在马背上,端详起眼前的少年:其人无意名利,一生爱好自由和美食,有放浪之形骸,却有纯良之内里;有些傲慢,行事大胆不拘泥于礼法,年纪虽轻,却活得比很多人都要通透。言而总之,他确实是个人才。
沧楉不再轻视他,便微微笑道:“我叫裴沧楉,乃是南域的星族。”
“裴沧楉……”顾之澜咂摸了半晌,拊掌道,“真是一个清奇的好名字!”
剑尊一行人并未停留,而是要赶在天黑前、抵达下一座城镇,这样才不会风餐露宿,以避免沧楉的身子生出无妄的事端来。顾之澜只好独自吃烤肉,吃完再继续追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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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者,在峡谷中捕到一只麋鹿,洒了点孜然粉,架在火堆上烤,专门在峡口处等着沧楉路过。
“楉儿,我给你备了烤鹿肉,你快下马来尝尝啊。”
沧楉回道:“不必了,我们还得赶路。”
“你们今晚打算在哪里下榻啊?”
“摘星客栈。”言语间,马蹄踏尘从未止步,话音落时,沧楉和同行者已掩入了丛林深处。
“我就跟着她到帝都,然后在那把她娶了当婆娘,嘿嘿!我要在路上掳获她的芳心。”
顾之澜后来时常在想,当时他应该追上去的,也许她就不会死。
他就这样追了一路,直到那日雷电交加、沧楉消失在了摘星客栈里,他便将她行囊中的衣物,敛葬于流云峰下。
流云峰下,烟霞树前,我见众生皆是云,唯你归来霞满天。
沧楉黯然收起思绪,将顾之澜的衣冠葬于旁处,便带着宋天成走下了流云峰。霎时间落花无数。
从此刻起,烟霞树下隆着两座墓,一座属于顾之澜,还有一座是无名之墓。
那个冬天的顾之澜,沐浴飘雪,炽热情深。
敛尽轻狂气,执剑入朝堂,言之切切向父皇请战。
圣颜大悦,以为皇儿浪子回头,直接让其挂帅出征,建功立业。
“待你凯旋归来,朕封你为皇储。”
皇帝始料未及的是,此地一别,顾之澜就再也没有回来。
而顾之澜所心想的是,听说沧楉要去北境,他需去护她一程,带她平安回来。什么功业,什么皇位,都不是他曾考虑过的。
“可惜了,没能让你成为王妃。”
这或许是他毕生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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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星皇帝一生滥杀极多,薄情冷酷,却独独保存了七皇子寝宫的原样,日日派遣宫娥打扫,那些衣物即是沧楉从此处寻得的。
星塃城作为东域最古老的城池,是琴族心中的图腾,虽然被削去了帝都的名号,却依然保留了相当的繁华。
入冬时节,迁都工作有条不紊按期进行。大军离开星塃城,征辔萧萧,往西行三千余里,来到了圣疃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