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红花满上头,怒云如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云流无限似侬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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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月远堕残辉,在空寂的兜率宫里,晚风烈烈,满殿绫罗肆意飘扬,于灯影幢幢之下,溱月瘫坐在帷床上,满目凄暗,霏霏凝泪沾衣,她沉浸在了失去幼女的悲伤当中。
宫女们各怀心计,对她颇有疏离,自然不愿、也不敢上前跟她说话,便只是漠漠地候在了殿外。
她是世间第一位魅灵,兜率宫对她来说,就像是皇帝精心打造的象牙塔,让她与人世隔离,只以他的温情脉脉待之,不曾知晓外面的世界。而人心的险恶是任何东西都隔离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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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策马疾行,来兜率宫问话,威凛怒视之下,宫女们竟一口咬定,溱月今晚诞下的是一对龙凤胎,而被奸人所偷走的便是他的嫡长子,也就是移星皇朝未来的继承者!
“偌大的皇宫,连一个窃贼都防不住,我要你们有什么用?”皇帝大发雷霆,将桌案掀翻在地,带着命运审判般的、酷寒的声音劈头盖来,“我要你们给我的皇儿陪葬!”
“陛下饶命啊,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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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们低着头啜泣,全身哆嗦不止,整颗心似乎冰寒到极点,皇帝的性格她们是知道的,这样的局面下她们肯定难逃一死,倒不如信了各宫妃子的承诺,好让自己的亲人衣食无忧的活下去。于是她们便死死咬定了溱月诞下龙凤胎的这一事实。
溱月想要解释,终因悲伤郁积,噎噎说不上话来。皇帝坐在床榻边,拥她入怀,好言安慰;他的笑容里带着一股不可捉摸的冷意。他始终没有正眼瞧瞧尚在襁褓中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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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起身欲返,溱月心中失据,拉着他的手不让走。他轻轻吻了她的额头,微笑着道:“爱妃别怕,我回去命蝶影暗卫,把我们的孩子找回来。”
“我……”
“再过几日,我把女儿的姓名和封号送来。”
溱月应该不会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皇帝。皇帝痛失爱子,便迁恨于兜率宫,痛恨这座宫里所有的人:任何让他承受痛苦的人都要得到惩罚,连她也不例外。
天子一怒,满城风雨,惨死者难计其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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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皇帝的敕令才姗姗来迟:殿前统领带着几位乳娘来到了兜率宫里。统领颁布了敕令:赐皇女以名,顾海泥,封海泥公主,另迁养于后宫,唯准成年之际、可来此与生母相见。
溱月虽精神恍惚,不知所以,但是乳娘们围拢在床边、凶狠狠逼抢她怀中的孩子,她还是本能地做出了抵抗,奈何力量不及,一声低嚎之后,海泥公主还是被他们生生夺了去。
“还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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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伙人得了意般速速退下,唯剩撕心裂肺的哭声久久萦徊在囚狱般的大殿里。风从未停止,夜深得如化不开的墨,点点宫灯似冷漠的瞳仁,逼视着这世界的生死别离。此时它们得了意般、在风中摇曳着。
来到这世间,不宜奢求普世的幸福,而要有勇气直面人世的痛苦。
而她的痛苦才刚刚开始,这样纯净貌美的一位女子,如清丽的新荷,竟也在孤寂和悲伤中逐渐枯萎。
一瓣一瓣被剥离的,是凋零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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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后,掖云宫,时值新春佳节。
七皇子顾之澜带着姐姐海泥公主,站在宫楼上远眺赫赫皇城。
见西北之隅,有一耸峙云天的巨殿,公主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宫女上前回道:“那里是兜率宫,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可擅闯的禁地。”
那座宫,那个人,似乎要被人们刻意的遗忘了。
海泥公主的心里从此播下了一颗种子:有一天,她要去那座宫里看看。
探望那个久别了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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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帝都举行了浩盛的祭天仪式,以昆仑为主位,诸方灵域列次左右,祈求国祚长久,皇朝永固。纵以云楼高阁,参差瑰丽,横以紫骝雕车,风帘翠幕,竞显豪奢缛丽,帝都之繁华可见一斑。
祭台筑建于海滨,各宫妃子和朝中大臣咸聚,虔诚膜拜,整个皇宫显得空荡与寂静。日光煦暖,尽日没什么风。此刻在太液池畔,海泥公主例常陪着顾之澜放风筝,临岸之际,她伸出手,把弟弟推到了水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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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犹寒,顾之澜受了惊悸,扑腾在水中大声哭救。海泥公主淡漠地转身,咬了咬唇,呼喊着朝掖云宫外跑去。这是她第一次有信心逃出这座宫殿,从有记忆开始,她便被禁足于此,严禁接触宫外的世界。门外的侍卫听得喊声,满脸惊慌,见公主匆匆跑来,立马跪地拜道:“参见公主!”
“快,快救我弟弟!”顾海泥喘着粗气,脸色苍白的如同素锦,“他掉水里了!”
皇子的命自然比她重要,侍卫们便不再管她,刷地起身,撒腿就往太液池那边奔去。
顾海泥遂藏在运粪车里,顺利溜出了宫城。
而顾之澜被救起时,已经陷进了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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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灯斜照,投下稀碎的剪影;宫墙外道路残破,污秽横流,已沦落成流浪者的栖息地,微风吹时空气中便弥漫开呛鼻的臭味。宫门上着锁且锈迹斑斑,除了每月会有老嬷送来些日用,其余时候也没有人敢擅闯里面。随着溱月日益憔悴慵于粉黛,再加上宫嬷们添油加醋地抹黑她的近况,皇帝对她的牵念亦随之荡然无存。
屋檐上狸猫的叫声凄厉无比,宛如弃婴的啼哭,穿透且撕裂着夜空。
亦将这宫里外渲染出醇厚的悲凉气息。
仿佛整座宫殿都在阴暗里独自哭泣。
仿佛深渊中极速坠落的瓦砾,不安而听天由命,痛苦且无心挣扎。
碎为齑粉的那一刻,寂静中长出尸衣般的尘埃。
那一缕细微逐渐落地成泥。
每个人的命运都该是如此吗?顾海泥站在街头暗自发怵。
她借助云梯,翻过墙头进入了兜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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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风欺雨摧,木蠹暗蓄,兜率宫虽保全了其雄壮的轮廓,却已无往日的辉煌,逐渐显出颓败荒凉之势。窗牗门楣都早已退却鲜色,很显然,这里缺乏日常的清扫和修缮。从尽享繁华到悲凉落幕,细数来也不过十二年的光景。
沧海换却桑田,人世的悲恨相续从未停止过。
伤往事,恨如今,深情者总被人辜负。
溱月的命运即是如此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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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海泥推开殿门,迎着光晕下弥漫的灰霾,蹑步走进了大殿。
殿里空寂昏暝,有些可怖的森冷,一抹瑟瑟余晖透过漏窗,拉扯于缥缈微尘之间,震荡出些许界限分明的残韵。此处没有风,便没有声音,泛旧的绫罗幽幽垂落,屏风桌椅上尚有积尘,一切都显得百无聊赖,缺乏生机。顾海泥单薄的身体不由一颤。
但她并不害怕,神情稍显从容,仿佛真要去见一位老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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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光中,床榻上有一美人侧脸对着大殿,拥衾而卧。她的脸庞虽苍白而瘦削,却不减清雅与精致,眸光涣散,隐见忧伤的攀附;鼻头挺拔,黛眉清浅,带着绝美的弧度;发丝凌乱入鬓,如悲愁的勾勒,使得她整个轮廓带有沉沦的意蕴。
她的气息微弱,几近于无,若非她的眼睛在溜动,顾海泥都怀疑床上躺着的是一具尸体。
顾海泥止步在床前,静静地道:“我叫顾海泥,你是谁?”
女子眉头一蹙,眼中精光大作,整个枯瘦的身体倦曲成团,似是要竭力坐起身来。她废了些劲才移身靠在了垫枕上,便盈泪看着那女娃,伸手欲来抱她,纤瘦的手却又僵在了空中。
她把手缓缓缩了回去,气息微弱地道:“一个故人。”
“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有人觉得我弄丢了他的儿子。”女子苦涩地笑了笑,便神情一凝,低眉叹道,“其实我生下的是一对女娃,可是没有人会相信我。”
顾海泥脱口道:“我信。”
她略一抬头,紧紧盯着床前的女孩,那眼神中悲爱交织,却不乏希望的辉芒:“如果这世上你有一个妹妹走丢了,你会去寻找她吗?”
“会。”回话稚嫩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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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这笑容似乎用尽了她最后的气力。她沉重地咳了数声,整个身体急剧起伏,似是要崩裂开来。片刻后,她捂住自己的胸口,气息羸弱地道:“你过来,让我抱抱你。”
顾海泥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嫌恶,咬紧着牙道:“我该回去了。”在她转身抽离之际,那女子低沉地唤道:“等等。”
“怎么?”顾海泥回首问道。
“妆台前的发匣里,有些纸船,乃是当年皇帝所赠,你帮我拿过来吧。”
顾海泥愣了愣,觉得这个小忙可以帮,便转身往妆台那边走去。妆台上已蒙了层淡淡的灰尘,看来这位女子已多日无力再起床化妆了。但发匣里的纸船非但精美,且都保存的很好,想必是她极其珍视之物。
“给你。”顾海泥把纸船递了过去。
女子颤巍巍接过那叠纸船,又静静地道:“孩子,再帮我把灯盏点燃,拿给我。”
顾海泥皱了皱眉,问道:“你……你也怕黑吗?”
她独居此处是不应该怕黑的。那女子神情凝滞,似是在思索着什么,并未作出回答。
顾海泥咬了咬唇,走到檀木桌边,拿起了灯盏旁边的火石。她撮起嘴吹了吹,待火石燃起细焰,便伸手揭去了灯罩,灰尘弥漫尚未落定,灯盏已冒起了绰绰微芒。
于薄暝尽收之时,黑夜降临,疏星数点,恶鸟的破鸣惊颤天幕,却冲不开这荒宫里浓厚的凄凉。
唯有灯火影照其间,似是不安的心绪,泛滥成灾。
似是注定的命运,虽有抗争,仍无益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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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紧紧地握着灯盏,盈泪目送顾海泥离去,那似枯萎花瓣的嘴唇微微翕张,低喃着道:“找到你的妹妹,告诉她,我很爱她……”
她自知时日无多,魅灵的枯萎是无可逆转的,除非两个女儿重聚,以无限灵感滋养,她才能起死回生,延年益寿。
她哭着哭着,就笑了,便将灯盏落入了床帏。
火势顿起,女子迅速被烈焰吞没。
这是她最后的优雅和倔强。
她曾像这团烈火,热爱人间,焱焱其光。
兜率宫随即燃起熊熊大火,照亮了帝都的半边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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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海泥愣住了,像是犯了错的孩子,满脸惶惧。她悔不该把灯盏点燃递给那个女人的,这样她的死便不会跟自己扯上关系。
宫墙外有七八个流浪汉恰巧路过,撞见顾海泥从兜率宫出来,难免误以为是她点燃了宫中的这场火。顾海泥当然不能留下这些活口,遂闪身而去,从袖口中掏出了白玉刃,倏忽而至那些人的跟前。光影闪动,但听得数声闷哼,所有人颓然倒地。
顾海泥峻漠而立,往短刃上淬了口唾沫,甩袖擦去了上面的血迹。于是她匆匆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恍惚中,有个声音从半空频频传到了顾海泥的耳边:
“海泥,我的女儿。”
她回望着,寂寂星尘四散飞去;她握紧双拳,眼睛里满是泪花;她听到马蹄声轰隆而来,嘈杂四起;于烟火弥漫的尘埃中,她低低唤了一声:“娘……”
那种残忍的美丽让海泥公主记忆犹新。她发誓有朝一日,她要让火云燃遍整个诸天,以更加残忍的美丽,来终结记忆中兜率宫的这场大火。
像失怙的羚羊,她穿过了整条街道,未言片语。
无人认识她,也无人理解此刻她心中的悲愤。
“我不喜欢顾海泥这个名字。”
七日后,有渔民在海滨看到了一位空灵的女子头戴花冠、飘飖登上月牙船,随风出航。她回望向深沉的大陆,眉心骤然蹙起,轻轻喊了一声:“疼。”
只此一言便道尽了她在人间的惊鸿之旅。
温柔之人纵然不被善待,也难改那一颗纯净的心。
从创世吹来的风,从未停止;拂过岁月和山海,又渡离人过忘川。因着疼痛和失望,她对这人世并没有什么留恋。
北海盛满了月光,她泛舟逝无痕,仿佛和月同归。
海滨的无数花灯纷纷向海上飘去,以绯红而暖的光晕,连成一场浩盛的祭奠。
“我叫溱月,以后我都不来人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