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接踵而至,幸福姗姗来迟,
你不该有怨言,因为这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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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之澜生怕皇城的守卫不认识姐姐,而阻扰她,便遣了宫女拿着印信守候在城门口。
“我弟弟醒了吗?”
宫女回道:“殿下刚刚醒,还没有退烧呢。”
顾海泥怔愣了愣,回过神道:“那就好,我们回去吧。”
回到掖云宫,灯火通明,宫女们进进出出,颇显紧张忙碌。曲廊下还有御医匆匆而过的身影。顾海泥目眩神迷,只觉得那宫殿有些亮晃晃的刺眼,像是尖刀般逼迫,要使她的罪孽无处可逃。
她霎时想起,七岁那年,她得伤寒时又是如何艰险度过的。面对顾之澜幼不知事、满宫妃娥不闻不问以及漏窗风声不止的绝望情景,她只能偷偷点一把火,烧了整座掖云宫。皇帝遂把众人暂时安置到其他的宫苑,在途中,她遇到了应召的御医,才死乞白赖求得了几包草药。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敢生病了。每天趴在墙头看禁军操练,偷学剑术强身健体成了她往后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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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海泥瑟缩着身子,徐徐拐进了内室。
顾之澜屏退左右,缓缓坐起身来,满目凄然地问道:“姐姐,你为什么要把我推进水里啊?”他眼里的难过都要溢出来了。
顾海泥大骇,惶惶看了他一眼,羞愧地低下头去。
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心灵上有了惊悸的颤裂。顾之澜似是有心修复这样的裂痕,便微笑着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姐姐。”
那一刻,她哭了。
但是顾海泥忍住了,没有让泪水掉下来。
有人生来幸福,有人生来在尘埃。顾海泥觉得她虽贵为公主,命运却从未给她温暖。她特别嫉妒同样幼年丧母的顾之澜,同样是生活在重深的宫殿里,他可以为所欲为,备受宠爱,皇帝视其为珍珠,众妃也时常来嘘寒问暖,一切朝贡物糜皆可归其资用。而她的境遇则显得相形见绌:打小便被弃于冷宫,和一群怨妇生活在一起,饱受欺凌打骂;直到六岁那年,顾之澜因贪玩而牵着食铁兽一路溜达,偏出掖云宫,穿过上朝议事的祥云殿,路过皇帝寝殿,再绕过烟斜雾横的后宫,及九曲虹廊,便来到了偏苑冷宫之地,正巧看到在树上晒咸鱼的海泥公主。顾之澜觉得跟她很投缘,遂向父皇撒娇求情,将她带回了掖云宫。跟顾之澜将整个帝都视作游乐场不同,她连走出掖云宫都是不被允许的,偌大的宫殿对她来说仍是像一座囚笼。而为了逃出皇宫,她居然要向自己的弟弟暗下歹手:此刻她想哭更多的,是对自己的人生境遇感到悲伤。
谯门上传来了零落的更鼓,遥远得如同血泪滴落在枯叶上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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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只剩沉默,片刻后,顾海泥抬起眼来,恹恹地道:“我累了,想回去休息了,你也早点睡吧。”
“姐姐……”
顾之澜呆望着她离去,泪水逐渐将视线模糊,逐渐将彼此的距离晕散的遥不可及。
从此他性情大变,成了一个乖张放纵、没心没肺的野孩子。
但他对顾海泥的牵念,对她的情谊,却是一以贯之,就算后来他遇见了沧楉、并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姐姐的影子,他也常常想起,当年那些明媚的午后,他和姐姐在御花园里追逐风筝时的情景。
她叫他弟弟,他唤她姐姐,他们相濡以沫,同气连枝,仰望着同一片天空。
人世几回伤往事,他不知道顾海泥有没有怀念过那些时光。
只是他死的比姐姐早,这样的疑问,后来也便不可得知了。
而她也想问问他:“在我离开以后,你有没有来找过我?”
茫茫人海,哪怕和你匆匆一眼,也足以慰藉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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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溱月头七的那日,窝藏于圣疃湖下的巨人恢复了魔力,重现人间,掀起滔天骇浪殃及四周的城郡。受灾者达数百万,被损毁城池有数十余座,以致饿殍遍野,瘟疫横行。消息火速传至帝都,举朝震惊。
皇帝下令赈灾,调遣物资急赴受涝的地区。但在队伍临行之际,有朝臣建议加派一位皇族随往,代行帝权,以示恩重之意。帝允,派人巡问诸殿皇子,未有确切的答复。唯有海泥公主主动请缨,愿意同去。
与其深受禁锢和冷落,一走了之没人疼没人爱的流离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那一年,顾海泥不过十二岁,理应父慈母爱,尽享年少韶光。
皇帝却欣然准允,打发她去了灾区。
她浑以为,这个世界,带一把剑就可以去任何地方。
她踌躇满志,剑未曾染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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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海泥都没有去掖云宫跟顾之澜告别,只是在临走的前夕,她赤着双脚,在宫门外逡巡了很久,也许知道自己此去就不会回来了,她连道别的话,都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夜月珑明,不见疏星,连海外的修灵者都已陷进了沉睡。枝头惊鹊腾空飞起,贯破长空,余音浩渺,顾海泥最终还是折回了自己的住所。
她想逃离那个地方,她害怕再次面对他。
她把最后的牵念给了顾之澜,也把所有的记忆留在了移星十五年夏至将至。
翌日清早,于车马簇拥中离开帝都,顾海泥站在巨城的阴影下,轻轻嘀咕道:
“夏天结束了。”
其实,真正的夏天才刚刚开始。
满城繁华,尽日风暖,都不属于她。她也曾那样深深喜欢着明媚的夏天。
顾海泥有些迷茫,却还是选择了离开。
照顾好自己,或许是这个世上最辛酸的语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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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里的水缸都被侍卫搬到了城楼上,顾之澜站在百尺高处,将所有水缸砸破;湍流倾落,水雾弥漫,在阳光的折射下弯出一道细腻的彩虹。
他抬起血淋淋的双手,低喃着道:
“姐姐,我做的彩虹好不好看?”
她若回头必定能看得到。
只是顾海泥心中纵有不舍,却始终没有回头。
不是所有的离别都值得期待,总有些重逢会让我们悲伤。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重逢时已收获幸福,总有些人为穿过岁月而遍体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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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各自生活,顾海泥也遇到过雷雨夜,让她喋血之余、追想起当年掖云宫的情景。
“姐姐,我好怕。”
“不怕,姐姐会保护你的。”
在她离开以后,顾之澜就不再害怕雷电交加的夜晚了。他甚至在雷雨之下,还迎着大风放过风筝。线被风扯断的时候,他笑的像个神鬼不惧的疯子。
或是在某个星夜,凛凛剑光映照着她冷漠的脸庞,她疲惫之际仰望远方,也有久违的心悸。
“姐姐你快笑一个嘛,我想要戳你的梨涡。”
“别闹,我不会笑。”
“你就笑嘛,不然我不理你了。”
那是顾海泥记忆中罕有的微笑时刻,在离开帝都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笑过了。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希望我们来年还能再见。来年又是来年,年复一年,该失去的始终在失去。使得顾海泥不再回想,只是坚信,除了好好活着,这世间没有什么是值得的。
后来,他们都拥有了自己的星云,却没有了相见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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赈灾并不顺利,沿途官员频频偷扣钱粮,等辗转到了灾区,分到百姓手里的粮食不过预准的十分之二。官官相卫,中饱私囊,置百姓死活于罔顾,就算有海泥公主压阵,也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
顾海泥浑不在意,她只是想找个缘由离开帝都而已;只要不威胁她的安全,其他的事,她都可以漠不关心。
拨下去的钱粮很快用尽了,灾区没有消停几日,又陷入了饥病肆虐哭天喊地的怪圈。百姓们生存无望,终而铤而走险发生了暴动。
官员们纷纷退缩,便把海泥公主让到风口浪尖,暴露在了众怒之下。官军力战不敌,暴徒闯入行宫,强行押走了海泥公主。各级官员由是惊慌,立即上书朝廷,言明灾区叛乱和公主被俘之事。皇帝震怒,遣裴苍山率军万余来剿平叛乱。
两军隔河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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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军为增加抵抗的筹码,将公主塞进了猪笼里,扬言要将她沉进河里,来迫使官军犹豫和退却。
裴苍山生性怯懦,只躲在军阵后喊话:“皇帝有令,以平叛为重,公主性命次之,尔等若是识相,就该乖乖地投降!”
顾海泥心下一沉,如陷黑渊,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原来在父皇的眼里,她非但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反而是随时能被牺牲的对象。
她想,死就死吧,没什么好畏惧的。
她顾海泥来生还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酷女子。
“放马过来吧,你们要弄不死我,我就杀死你们。”
叛军头领被惹恼了,这小姑娘口气还挺大,今天非得结了她的心愿不可。“把公主扔进河里,准备开战!”
顾海泥被匆匆扔进了水里。激流汹涌,她束缚在笼中,逃脱不得,缓缓地沉沦下去。
她仿佛看见母亲在朝她挥手,她仿佛看见帝都在向她压来。
一切都该结束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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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间,河水倒灌急涌,形成奔浪漫过了河堤,两军将士惊慌窜逃,乌泱泱往高地上跑去。只见在远处的圣疃湖里,巍然立起了一个巨大的身影,带起粼粼骇浪,如飞瀑般跌落,哗啦声喘息声响彻天地。
“是巨人!”有人惊呼道。
在巨人的衬托下,河两边那些执戟待战的人族显得何其渺小,何其脆弱。闻听魔界巨人现世,他们加快了窜逃的速度,几近使出平生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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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眼里投射出两道寒芒,凛然逼视着那方小天地:那里是顾海泥沉没的地方。他心神一颤,嘴角微微抽搐,便迈动巨腿朝那里跑去。
脚下的风,如七月的雷,带着绵密的鼓点,飒沓而至。
此间天地都震慑于他的淫威,似有微缩抖擞之态。
将士们自顾不暇,各自逃命,洪水迅速将他们淹没,渐渐连哀嚎声都默不可闻。
顾海泥无力挣扎,觉得自己要睡着了。
直到一只巨手将她从水底托起,她才跳离地狱,两步重回人间。
她听见风声,来自山海和心间,收割寂寞而空旷的灵魂,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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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将竹笼掰碎,轻轻握住顾海泥,又返回了圣疃湖畔。经过这段路的颠簸,她胃里的水全被倒腾了出来,她沉沉呛咳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股噬魂的眩晕感让她痛不欲生,几欲炸裂。
巨人竟不敢跟顾海泥对视,恭敬地低下眉眼去。“帝姬,属下来迟了。”
顾海泥满脸惊讶:“你……你叫我什么?”
“您乃天生圣魔之体,将会和我们帝尊的九魂之体相互成就,相依相灭,未来魔族兴盛,统摄诸天,您必会成为我们的帝后的。”
“不会。”顾海泥脸色一沉,踉跄着站起身来,冷峻地道,“你快放我下去。”
巨人不敢忤逆,便缓缓垂下手去,将顾海泥放置于圣疃山下。
九星尚未汇聚,巨人无法将她送回魔域,遂决定将其放归人间,去渡她自己的命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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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这次未再兴风作浪,而是蘧然沉进水底,跪在了一口血色悬钟的面前。阵阵光晕荡漾开去,牵扯起无尽的细腻声纹。唯有魔族巨龙能接听到这些特殊的、从异界传来的声纹。
“纯罡剑光现世,我们的机会终于来了。”巨人神色激昂地道。
“看来帝尊预言的对。”缚幻谷破天的祭台上,九条巨龙盘旋其间,身姿遒劲而冷硬,于浓厚的魔气中时隐时现,势贯长虹,“此时他仍在人间转世,每一世都不敢活过十六岁,以此躲避正道力量的追杀。他说过,有朝一日,上古劈世的那四道纯罡剑光会重回六界,届时他便能重获无穷的力量,统摄诸天,千秋万载。这也是上次九星汇聚时,我们让魔族中人趁机散布到其他世界的原因。”
“除却一道纯罡剑光始终守护着人间气象,其他两道剑光是否已经现世,我在凡间并未追踪到它们的痕迹。”
魔龙们合音道:“也许其他世界会很快传来消息的,你我只需静静等待即可。”
交待完毕,朔音魔钟便往深水处漂去,游弋在江河湖海间,追随着茕涯在人间的化世。
至而今、倏忽两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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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海泥决定去滴水城拜师学艺,闻道城主洛南爱养小动物,她便在密林中寻觅数月,攀岩走壁,终捕获到一只食铁兽,给带到了圣疃山巅。
城中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只看她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便极尽嘲讽之能事,出言中伤。她抱着腿坐在城门外,左右不能进,风雪犹寒,脚下坚冰千仞,陪伴她的唯有一只嗷嗷待哺的小兽。
忽然之间,她对这世界充满了失望。
顾海泥哪受过如此酷冷,以前在宫中尚有炭盆取暖,即便凛冬之际,也未曾冷坏过身体。她咬紧牙关,全身冻得青紫相间,若非食铁兽窝在她的怀里,以其软糯的身体给予了她些温暖,恐怕她早已冻死过去。
守卫以为这小丫头欲求不得、会很快下山去,却没想到她委实倔得很,从天明坐到了黄昏。
残阳落幕,天地更添凛寒。
夜晚来临,像个暴君,从来不管人们喜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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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海泥需要食铁兽来陪她度过这里漫长的寒日。她想,要不把剑卖了,换点银两做些简单的营生吧。她身上也只有这点值钱的东西了。她抱着食铁兽,在城外的黑市转了一圈,各位掌柜见她衣衫单薄急需用钱,非但态度恶劣,还故意将价格打压。顾海泥来回比较之下,无奈出手,将剑卖了换得二两银子。她以前对金钱并没有什么兴趣,今时才感受到为了钱而卑躬屈膝到处求人的窘迫和不堪。
此时夜色浓重,风雪飘然,顾海泥赤着双脚,踉跄着走在空旷的街头。去寻找一盏愿意收留她的温暖的灯火。直到黑市关闭,所有的灯都灭了,也没有人开门请她回家。她感觉整个天地的夜色和寒雪霎时全压在了自己的身上,她扛着这一切踽踽而行,始终没有倒下。
弃子在人间,步步皆是血。
顾海泥钻到一口枯井里住了一宿,翌日醒来,她去买了一双草鞋,几块零碎的粗麻布,外加一个火盆和十斤木炭,便来到城门口支起小摊,给路过的富贾贵胄擦拭鞋面。积雪深没脚踝,轿马难行,从山路跋涉来的人往往都是湿寒沁骨,满脚污泥,顾海泥的出现正好契合了部分人的需求。然而事与愿违,正当她生火的间隙,几个毛头小孩从人群里窜出,拿走了木炭和碎布,哄笑而去。顾海泥始料未及,待起身欲追时,那些孩子竟已消失在人流之中。她悲愤难抑,无计可施,只大嚎了数声将围观的群众驱散而去。
天要绝我顾海泥??她面色苍白,蜷坐在墙角,再次对自身的命运感到慌神和担忧。弱者的愤怒无济于事,她不甘心就此沉沦。顾海泥站起身来,提拉着食铁兽,请求再入滴水城。
守将毫不留情,一把将她推搡在地,满脸不耐烦地道:“赶紧走,想要求见我们掌门的人都排到了明年,你算老几啊?”
顾海泥从雪地上爬起,蹒跚着回到了城墙根下,她注视着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流,感到从未有的孤独。
她突然怀念起兜率宫的那场大火,她想,若是跟那个女人一起死在了火海里,应该也很幸福的吧。至少她不会这样孤零零的葬身在异乡这冰天雪地里。
此刻顾海泥是多么的渴望温暖,她和食铁兽相互依偎,看风雪中人来人往。她累了,几欲昏睡,食铁兽用爪子轻轻拍打她的肩膀。
恍惚中,顾海泥听到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呼唤她:“姐姐,姐姐……”
她一心悸,刷地睁开眼睛,喃喃道:“之澜,是你吗?”待视线聚焦而趋于清晰,她看到眼前站着一个年约四五岁的小女孩。
“姐姐,这个馒头给你。”
“你,你不是之澜……”顾海泥怔了怔,颤巍巍伸出手,接过了这个尚存着余热的馒头。
小女孩微笑着说:“我叫颦儿,你以后要是饿了,可以来大祭司府找我。”
话音未落,一位婢女便将颦儿拦腰抱起,匆匆往风雪外的车轿那边走去。
顾海泥边嚼着馒头边暗暗想,温暖是意外,冷酷才是常态,像她这样的弃子是不该对人世抱有奢望的。
但是她从没有后悔离开帝都,离开掖云宫。
她真正怨恨的是,在她离开帝都以后,竟然没有人来找过她!
顾海泥望着怀里的食铁兽,一阵苦笑,生而为人,却被所有人遗忘,是不是很悲哀?
每逢洛南闭关,圣疃十三滴便各成一派,暗自较劲,以致教务混乱,政令无序,每日在城外受饥寒而死者不下十人,顾海泥的生死自然无人去在意。
凛寒的夜晚又将到来,云天昏沉终日不见阳光,山下朦胧一片雾霭苍茫,顾海泥觉得她的世界开始变得好安静,如鲸落深海,如月隐长空。
顾海泥强睁着眼睛,不敢睡着,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凝结成闪光的冰凌,似是不屈的意志,仍在试求捅破这绝望的世界。
她也曾追求光明,直到黑夜将她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