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在野见形势不利,意欲退走,刚撑起疲惫的魂体掠上桥头,便听得背后传来了一声震天的怒吼:
“龙在野,我要你偿命!”
上城还有高手,果然是卧虎藏龙,深不可测,龙在野尚未进得城里,只与黄衫女子一战,就已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他倍感心惊,暗自惶恐,急切想要原路返回,即使猜测藏殊很可能就躲在城里,却再也不想追杀沧楉和探寻他的踪迹了。
情形险谲,保命要紧。
龙在野离铸成不死金魂尚有一步之遥,此处无法通灵聚星,他的魂体是有可能灰飞烟灭的。
那声怒吼还未落定,一道身影便凌空飞来,横剑一刺,震落下万道寒芒,汹涌如狂潮向着龙在野冲来。他步履迟滞,艰难躲闪,感觉背后有股巨力在死死压迫着自己,令他飞驰不得。以往他操纵暗流可凝聚出大山大河,大山压顶,大河倾泻,再加上万千雷电轰鸣其中,往往杀对手于眨眼之间,其聚星七颗的伟业堪称绝世;而如今奇困于此,灵力被抑制,精力也已耗尽,双掌间竟连一把黑剑都难以聚成。他懊悔自己低估了失乐城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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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渡桥仅剩的桥墩被那些剑光瞬间削碎,光雨缭乱,龙在野扬动黑袍、抵挡了一阵,却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了去路。他心下一寒,立在涌起的浪尖,猛然回首,水雾苍茫中,只见那男子破空而来,牵动剑阵,朝着他再度杀来。
龙在野喊道:“等等,这不公平!”
“杀你还要讲什么公平吗?”那男子面色凝重,电掣般狠厉逼近,一剑刺伤了龙在野的肩膀,断了他的魂脉。
龙在野忍住剧痛,从潮头跌落,趁势窜进了水里,或被河水侵蚀而死,或随它漂流向未知的远方。
虽也九死一生,却可窥视一线生机,总好过死在他人的剑下。
“还想跑?”那男子急忙落下剑阵、冲入河中,掀起滔天骇浪,整个河面透明如镜,被身穿百孔的鱼族不计其数。他挥动剑朝天一指,剑阵从河底复起,牵起水浪,窜进高空,瞬间凝固成百丈冰墙。
而河中竟已断流,河底淤泥与荇草清晰可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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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空逼视之下,在冰墙和河底中都不见龙在野的身影。那男子眉头一皱,心里犯了嘀咕:他受伤如此的重,怎么可能逃走?
暗云移去,圆月当空,清辉如雪普照大地。
月光映射下的厚厚冰墙,显得晶莹剔透,寒气迫人;冰封其中的鱼族和血流随处可见,却难寻一丝魅影。那袭破烂的黑袍惊现于冰墙的底部,倒证明龙在野并未脱身而去,大概他已经被剑阵击杀的灰飞烟灭了。
他并未发现一道浅淡的黑斑,如化开的墨一般悬在冰墙顶端,与月影重叠,极其隐蔽。在他转身离开时,冰墙瞬间崩塌,化为奔流,而那道黑斑也随之没入了河里。
龙在野狡猾至极,借月影掩藏魂体,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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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神情悲伤,弯下腰去,轻轻抱起了黄衫少女的尸体,嗫嚅道:“师妹,我来带你回家。”
觅渡桥已成废墟,河流复归平静,薄雾茫茫,迅速弥合笼罩大地,女子袖兜里的石片铿然落下,于死寂中激起绵长的回响;而她身上的余温正逐渐散去。
男子往城里走去,这是两千年后他再次进入这座城池;回首过往,恍然如梦。想当年,他因害怕面对那场浩劫,便带着师妹逃离师门,来失乐城避难。那时入城还没有把心交与尊老的铁律,上城也还未建好,路上杳无踪影,繁花盛开,她活蹦乱跳,天真无邪,笑声清脆如同银铃,一边采摘沿途的花瓣,一边回过头问他:“师兄,你说我把花戴在头上好不好看?”
那时他们都年轻,以为人生漫长,韶光大好,可以做很多喜欢的事情,却不知喜欢才是孤独的开始。
后来他沉迷温香软玉,归隐篁林,遇事畏畏缩缩一味逃避,若非沧楉到来,他逼不得已,那把剑他再铸两千年都未必能够完成;而她决意奔赴灵路,热爱自由,满腔赤诚,一心想着走出万象天工、救济斯民,补上那场浩劫她没能参与的遗憾。
于是在上城竣工以后,师兄妹两人分道扬镳,师妹游离在城外,除了捕鱼捉虾,用以果腹,其余的大半时间都是盘坐在桥头那块高达六丈的石碑上,吸收此间淡薄的大道灵气来增进境界,日复一日,从未中断。数年前和长崆在城外相遇,他授与她打水漂的玩技、和无上的剑术,两人一见如故,结为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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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师兄只想在自己的世界里吟风弄月,漫读经书,再偶尔干点有意义的事情,比如铸剑,每天准时进去敲几下,弄出点聒噪的声响来,再比如吃饭,细嚼慢咽的半天便过去了;每当妻子酿好了酒,他就推着竹车给隔壁屋送去。你说他荒废时光不思进取,但他又确确实实干了些在往后看来很伟大的事情。他只是把日子过得很慢,两千年深居广厦,又比隔壁那些醉生梦死行尸走肉的人要好上很多。
早年,他也曾鱼传尺素,鸿雁传书,邀请师妹来家中作客,只是向来没有收到音讯,渐而渐之,他也就害怕给外面写信了。
两人的心里都已经明白:没有人会再陪你经历过往,你只有不断回头看,那些曾经是如何一点点幻灭成空的。
那时候,她也想回山下去看看,故乡的云是否如她当年离开时,一样的霞光万道,聚散有常。她从不奢望遇见故人,只是想坐在山口,听听故人事,望望旧时月。
有时候,城里的人出来踏青,总会劝告这位站在石碑上仰望星空的满脸风霜的少女:
“在这里修灵一途是没有任何希望的。”
少女微微一笑,化开千年的孤寂,语气淡而坚定:“过去没有人做到,不代表以后也没有啊。”
“你还是放弃吧,没有人可以穿透万象天工,汇聚自己的星辰的。”
“艰难困苦皆惹我,我有何惧?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的。”
无论经历过多大的痛苦,她始终相信,明天会更好。
只是她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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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嘎一声,剑撞开城门,男子抱着少女进入城里,月光落在街头,像是洒满了盐。河街两岸人潮涌动,一望之下,满脸戚容,全城缟素,向城头悲歌未彻。
上城百姓刚刚见证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才发现在这里矢志修灵的人也能练就与帝尊可堪一战的恐怖实力,原来只要坚持下去,每个人都能活出精彩,拥有自己的星辰。
黄衫少女用生命守护了这座城池,她给了所有人勇气、信心和感动,以及不服天命逆势而为的决心。她在所有人的心里留下了一颗萌芽的种子。
渡口晚风薄凉,男子登船,河中的血瞳汇聚于船底,推着船疾驰而去。
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幽篁曲径,浅雨催溪,再归来已是人声寂静,只影全无。
何时再有重逢日,明月千里寄相思。
沧楉趁着男子出城的间隙,已驱散体内的毒素,扬长而去。那男子也无心在乎,徐徐走至竹屋后,将师妹单薄的尸身搁下,便开始徒手挖掘着墓穴。
他一共挖了两座墓,一为尸身冢,一为衣冠冢。师妹所在的墓自然是尸身冢,木制碑头写有一列墨字:“酃山林玉瑶之墓。”衣冠冢的墓碑上则写有:“爱妻卢氏之墓。”他甚至忘记了妻子的名字。
男子在新墓前待了一阵,便回铸剑铺取了火把,将竹屋和剑铺放火烧尽。他散落头发,撑伞穿过雾雨篁林,如箭离弦,白影飘然,出上城灯火阑珊,如霓虹璀璨悬于中天;他擎起剑,携浩荡剑意,下山而去。
“隔壁屋的,随我下山去!”
是夜,上城千人齐聚城头,纷纷起剑,直破苍穹,星海为之一震;遂跃城而下,挟万道神光,沿着沧楉所来的路径,穿行于悬崖深壑间,势压万千气象,无人阻挡,一路出山去。
数千年后,灵路重新炽盛,星海重归璀璨,世间由此多出了很多远古时期的修灵高手,以捍卫正道为己任,奔赴各界,除魔天地间,再续诸天两百年生机。
后世有一位长得很像林玉瑶的女孩,柔声问那男子尊名。
他说,我叫林睦白。
人生不过匆匆,过客皆是惊鸿。
再后来,末世降临,诸天俱毁,天地重合归于混沌,林睦白将所铸之剑赠与故人,便携着那小女孩,重上昆仑山,魂归故里。他们并肩而行,一人拄木杖,一人背竹篓,木杖落地生花,篓里鲜花如簇。远处的山峰在崩塌,天上的血云在翻涌,整个山体都在剧烈地颤动,两人步履从容,攀着陡峭的石阶,再入失乐城。
滚滚雷火从天而降,巨大的乾坤殿飞坠而来,他抱起小女孩,回望来时路,嘴里喃喃地道:“就让我死在这里吧……”
霎时花舞如蝶,不见天日。
总得有人活下去,世界才能看到希望。
只是有点遗憾,来不及把这篓花,插在她们俩的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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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沧楉徒脚进山的当夜,敕天凌听得消息,心生隐忧,遂驭剑往昆仑山巅飞去。透过漫天雪花,俯瞰而去,隐约可见万千气象、无数胜境如锦簇花团般铺缀在悬崖巨壑之中,鬼斧神工,错综繁复,堪称不世奇迹。由此观之,当年云嫣为打造万象天工花费了相当多的心血和精力,而她作为远古时期最后一位炼魂师,其繁衍无限生机的能力也足以令人惊叹。
再遥望山巅,煌煌大殿张灯结彩,红绸飘扬,显得格外瞩目,整座幽蓝宫殿神似一只蓄势待飞的凤凰,飘逸恢宏之态毕现。
长崆正端坐在殿内,执笔撰写一沓请柬,红本墨字,一笔一划,苍劲峻逸,非百年功力而不可成。为表对此事的重视,他一改以往用密音令通达诸天的惯例,打算向各大灵域的帝尊派发这样极具意义的请帖,诚邀他们三日后来乾坤殿参加喜宴。
敕天凌忧心而来,脚跟未立稳,声已先至。
“掌门,沧楉姑娘今夜进山来了,你不去帮帮她吗?”
长崆蓦地一愣,握笔的手戛然停住,眉头渐渐蹙起,他早想到她会徒手爬上山的,却没想到会在今夜此时;她不在家好好睡觉吃烤肉、偶尔通灵聚星,偏要趁着自己境界低微跑到山里去作甚?
难道她是吃腻了馒头猪肉桂花酒,想要进山里狩猎些野味回去?她莫非不知道万象天工号称修罗场、进去容易出来难?她还真是令人不省心。
敕天凌见长崆沉吟不语,急得直跳脚:“掌门你在想什么呢,沧楉姑娘可不是为了吃的才跑山里去的。”
这个熟来疯的家伙居然能看穿我的想法?长崆又是一惊,遂缓过神来,抬头道:“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你我也只能静观其变。”
“再静观,她可会没命的,到时你就静静地观她的尸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