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进沙漠,没有人会喜欢它;
阳光照进深渊,每个人都欢欣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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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崆心中不由一紧,迅速把笔压在纸面上,起身道:“你忘了吗,数月前,我在魔界之门救下你们,再救活姜芿,已经让我堕境一重,境界大损,就算我入得万象天工,也只能和龙在野或冷千凝打个旗鼓相当,难分伯仲。再说了,我在乾坤殿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他顿了顿,挑眉道,“你若真关心她,不妨下山一趟,去找一个名叫林玉瑶的女子,她可能会帮到你。”
敕天凌忧郁之色顿减,赧然笑道:“我现在就去找林玉瑶。”
“等等。”长崆急忙叫住了转身要走的敕天凌,耐心地叮嘱道,“即便这样,还远远不能保证她的安全,万象天工之所以凶险诡谲,不在于它能抑制修灵境界,阻绝我们与命星的联系,而在于它有无数胜境万千气象,每个气象中的风景地理都各不相同,由此衍生出无数条上山的路径,而每条路径之间都有节点相连,互通往来,组成一个庞巨而繁复的网络,巧妙地铺缀在千峰万壑之中,这就是万象天工的伟大所在,不花费百年时间是建造不出这样浩繁的工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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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天凌深以为然,虽然他每次来乾坤殿都是御剑飞行,直奔山巅,从未如沧楉这般费心费力徒手徒脚爬上山来,但他也久闻过万象天工的各种离奇传说,甚至他的很多同门都被困囿其中,和各类邪魔共存,到现在是死是活都无从知晓。
长崆继续说道:“龙在野进山之后,以他阴狠谨慎、事必求成的性格,必然要联络各个气象中的魔族,替其卖命,增加胜算。所以你在找到林玉瑶以后,就该进入沧楉所在路径的沿途的每个节点,找到龙在野的信使,阻止他联络其他魔者。龙在野一旦孤立无援,裴沧楉自然也就安全多了。”
敕天凌洒然道:“掌门所言甚是,我还以为你一点都不关心沧楉姑娘呢。”
长崆岂能不暗自担心,只是害怕表露出来,为尽量降低沧楉攀山的风险,他已暗中引导她走上了一条相对安全的路径,要是没有被魔族或龙在野追踪到,她是可以性命无虞抵达山巅的。
他也深知,若她再不经历一番磨难和锤炼,尽早突破自己的境界,等他离去之后,世间是没有人可以守护她的;相反,诸天六界还得仰仗她的力量。
所有重担将落在沧楉的肩上,以她现在的境界如何能承受得了?长崆也只能寄希望于她能早日修灵归来,臻至灵路末端。
敕天凌腾身欲起,长崆凝声叫住了他:“下山的路,在这里!”
“在哪呢?”
“我的灵台上,那是下山唯一的路。”
敕天凌稽首道:“那弟子先告辞了,我会在婚礼举办的当日赶回来的。”
于是长崆意念一开,敕天凌踏雪掠近灵台,纵身一跃,窜进了树门下山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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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天凌重复了当年长崆下山时所走过的路;立于歧路,举目四望,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此间乱象之纵横,阴阳之更替,山川之形胜,皆不按常理逻辑,险诡难测。以前所学的常识在此刻完全派不上用场。
踏路疾行,脚力奇绝,白衣蹁跹,惊鸿曳影,穿过浩瀚雪林,茫茫戈壁,幽幽深谷,每有遭遇,则不敢恋战,只求脱身,而厉害的邪魔都已在早年间被长崆肃清,只稍半日,敕天凌便抵近失乐城,落在上城之外。
涉过长桥,身披淡雾清霜,敕天凌止步于桥尾,可见一明丽洒脱的黄衫少女正盘腿坐在鹅卵石上垂钓,嘴里咿呀着遥远的清平调。她的歌声清脆明朗,她身边的石碑黯然耸峙;粉红钓线之下的水面锦鲤汇聚,如花团锦簇,浮漾清波。
桥上偶有行人经过,却对少女漠不关心,连句寒暄的话都懒得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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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天凌悠然半蹲在少女的身旁,她似不惧,微笑着看向他。像是看一朵聚散无常的云。来与去她并不在意,只是觉得陌生人都很有趣。
因为只有陌生过客才愿意跟她搭话。
“你在钓鱼吗?”
“不然呢?”
敕天凌歪起脸,傲娇一笑:“我也是一只鱼。”
“你想让我钓你?”
“不,我想让你泡我。”
少女朗朗笑道:“我觉得你应该是茶。”
“何出此言?”
“因为我喜欢泡茶。”而且是用开水泡的那种,任你皮糙肉厚舌生莲花,也给你烫得上蹿下跳。少女饶有兴致地望着眼前的男子,想看他如何作答。
敕天凌思索半晌,自知没有这姑娘伶牙俐齿,遂顺水推舟地道:“能让姑娘滋润心脾,清目益思,我就算是茶,也是莫大的荣幸了。”
少女略一敛眉,洒然道:“喝茶也不解饿,我还是继续钓鱼吧。”
敕天凌继续生疏而笨拙地乱撩:“那我带你进城吃肉去,鱼肉兽肉珍禽肉,你喜欢吃哪种肉?”
“兽肉。”少女回道。
“不,是我这块心头肉。”
少女灿然一笑,蓦地板起脸来,沉声道:“你不像是一个会靠色相虏获女人心的人,也不像是一个巧舌如簧能说会道的人,不妨收起你拙劣的表演,说吧,想向我打听些什么?”
见自己搭讪女孩的拙技被看穿,敕天凌有些窘迫,便收起玩味的姿态,涩涩地笑道:“姑娘,我想向你打听一个名叫林玉瑶的女孩,听说她就住在失乐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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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缓缓搁下钓竿,再次打量起她眼前的年轻男子:他温润如玉,眉清目秀,轮廓虽缺点硬朗,但非常精致匀称;白袍着身,灵气蕴藏,高傲脱俗,整个人精气神极佳,比失乐城那些慵懒颓废自暴自弃的人要好得多,任何女孩看了都会对他生出爱慕和嫉妒来;再正视他额头上的天门,隐约浮动着翠峰叠嶂、繁花似锦的景象,便约摸着他是酃山的弟子。
她说:“你找她作甚?”
敕天凌眉头似有忧愁簇起,满脸肃静地道:“我想让她帮我在这里保护一个人。”
少女问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重情重义,坚韧勇敢,从不放弃,认定的事情就会坚持到底,她想要穿过万象天工,走到昆仑山巅去。”
“这一点我倒是很佩服她。”少女有些惊讶,若非她不想跟师兄刀戎相见,你死我活,她也会尝试走出万象天工,成就无上灵路,镇守一方灵域;无奈何两千年困囿于此,境界增长极慢,眼瞅着能为山外做点好事,她竟满心欢喜,毫不迟疑,微笑着问道,“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我目光所及处最好看的姑娘啊。”这倒是敕天凌的肺腑之言,她遗世独立,悠然自得,其眼界心境自然非同寻常。
少女凝声道:“我就是林玉瑶。”
“姑娘你……”
“无需惊讶,按照辈分来讲,你应该叫我小师祖。”
敕天凌先是一怔,继而支吾道:“你……你也是酃山的人。”
林玉瑶颔首道:“如果你是莫云的弟子,那你确实该叫我一声小师祖。这里的时光是感觉不到变化的,我离开酃山时,便是现在这副模样。”
不是吧,我刚刚是强撩了自家的小师祖吗?敕天凌满脸羞涩,高傲如他者,实在丢不起这个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他转念一想,面对前辈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遂神色恭敬地道:“刚才是弟子冒犯了,还请小师祖不要见怪。”
林玉瑶正襟危坐,朗声道:“你再多叫我几声,也许我就真的原谅你了。”
敕天凌心一横,涩涩地喊道:“小……小师祖。”紧接着多叫了两声,便也顺嘴了,再无先前那般难以启齿。林玉瑶很是满意,潇洒起身,干脆利落地道:“行,我答应你,在这里护送她一程。”
敕天凌躬身拜谢,他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与担当,他相信她一定可以不负所托、兑现承诺的。
当说起莫云已死,林玉瑶也难免黯然神伤,黛眉凝蹙,但她早就参透了世事无常生死有命的道理,便寡淡地笑了笑,舒开眉问道:“你的心上人叫什么名字?”
“她姓裴,双名沧楉。”
林玉瑶洒然道:“好,我在这里等她便是。”她暼了欲言又止的敕天凌一眼,展颜笑道,“放心,我不会告诉她你来过这里的。”
敕天凌激动地拜道:“如此就多谢小师祖了!”
说罢,敕天凌匆匆告别而去,入下城,将玲珑心转交与尊老,以防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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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垂钓并无什么收获,竹罾里空空如也,以前也常是如此,林玉瑶那时丝毫不会在乎。只是此刻,她望着河面有些失落,特想再吃一次鲜鱼汤。
她觉得人生在世难免会留下遗憾,想想便也释然了。
林玉瑶收起钓竿,回竹屋里换了一件衣裳,虽是同为淡黄的衣衫,用工和材质却有天壤之别。数年前长崆下山,斩杀妖魔无数,遂尽取其经脉,以玄傲剑切斫成丝,织就了一袭素雅而坚韧的裙裳,慷慨赠与林玉瑶。
她将衣裳珍藏了多年,今日第一次穿在身上;纤纤袅袅的腰身、青春律动的气息更是展露无遗,如掌上清荷,明丽洒脱。
林玉瑶站在门前,用竹簪将青丝绾起,再遥望淡雾深处那一轮初升的黄月,眉头微微一锁,神色略显凝重,姣好的面容我见犹怜。她深知自己面临的将是如何凶险的一场杀局。
她返回屋里,取出了榻下的两柄短刃,和长崆送给她的伏魔圈。伏魔圈乃是上古圣器,箍戴于头上,如醍醐灌顶,可催生出无尽的灵感。
林玉瑶也没有把握能赢下那个人,只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她也没想过要请城里的人帮忙,她知道他们是不会站出来帮助自己的,没必要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两千年的筚路蓝缕,开辟灵路,孤独与非难始终和她相随。
林玉瑶默然走出屋子,用铜锁将屋门锁住。
向皓月而立,她灿若烟霞,眼眸含泪,缓缓而坚决地,将伏魔圈戴上头顶。
“今日杀身成仁,百年之后,无人知我林玉瑶。”
她死在了城外,死在了林睦白的怀里。
她助沧楉脱离危难,再续诸天两百年生机。
只是有些遗憾,没有去山外的世界看看,没有去山顶看看那座幽蓝宫殿,和那场传说中下了两千年的漫天大雪。
在雪中,她想和故人重逢。
多年以后,偶有人回想起当初那个站在城外桥头仰望星空的少女,也只是笑着说,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明丽开朗坚韧不屈是对其最好的注解——却早已忘记了她的名字,如历史的尘埃吹起又吹落,铸成一座亘久弥坚的无字墓碑。
林玉瑶无愧于美丽两字,世间一切美好在她的身上都有辉映。
再后来,世间对林玉瑶也只能勾勒出一个模糊、而动人心弦的轮廓:“黄衫,素履,仰望星空,山中好风景。”
她若能走出那座山,必能惊艳世间。
百年孤独是一个家族的孤独,千年孤独则是她一个人的孤独。
“没关系啊,努力了就行。”
她总是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