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春暖花开时,
你我同在陌上行走,相伴两不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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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在客栈烧炭的老妇见顾海泥可怜,便在城门将闭之际,把她藏在牛车里拉回了住所,然后给她换上了新的棉衣。晚膳很快准备好了,顾海泥呆坐在暖炉前,神思恍惚,生死一线的那种困厄感让她无比惊悸,让她内心坚硬之余,也陡增了对人世的恨意。
兜率宫的那场大火,滴水城的这场风雪,是顾海泥对这世界最直白的感触。
没有人值得可怜,连她也不例外。
她不再怨天尤人。
一束光照进孤城,里面的肮脏阴诡被显现,这束光便有了罪。
即便这束光曾经给她带来了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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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过来吃饭吧。”
顾海泥似是没有听到老妇的叫唤声,虽然,她已经整天没有进过食了。连食铁兽都有些无精打采,卷缩在棉被上,因饱受饥寒、而无先前的活泛。
“姑娘,姑娘。”
老妪隔着昏暗的烛光又轻唤了两声,顾海泥漠然起身,走到桌边开始用膳。
死很简单,活着才不容易,既然被所有人抛弃,那么她更要好好地活下去。
她埋头苦干,吃了整整三大碗饭,小脸因打嗝而通红如玉,妍丽至极。
顾海泥被安排在家做做帮工,洗洗灶具,也算是自食其力,暂且在滴水城待了下来。
每日清早,老妇会出城砍一些嫩竹子回来,给食铁兽享用。想来真是可笑,本想靠它博个好的前程,如今却是它陪自己相依为命:顾海泥心中酸楚,不由感慨了一下。
某日闲暇,顾海泥突然想起了那日在城外送自己馒头的小女孩,便打算去大祭司府专门感谢她。
正当她穿过风雪、摸着小巷七拐八拐走到大祭司府时,抬头看去,门上两张染血的封条赫然在目,显示着此地已被查封,门庭败落,人去楼空。
骤然而来的风穿过街道,阵阵呜咽,霰雪弥漫。
门前不远处有人在祭奠,顾海泥凑身问道:“婆婆,这府里的人呢?”
“都没了。”
“怎么会没了?”顾海泥凛然道。
“遭天谴了。”
老妇掩面而泣,将祭品逐一摆在雪地上,丈余宽的街上行人寥寥,纸幡飘扬,颇显得凄凉。
在数日前,身怀通灵的大祭司于观星台眺望星海,积百年功力,一语道破未来最巨的玄机:
“两年内有圣者现世,据仙门,破昆仑,行两千年未有之巨变!”
这则断语显现至雪面上,大祭司睁眼来看,霎时神色惊惧,手中的乩笔铿然落地,狂风骤起将那行字吹得无影无踪,他腾起身来,仰天长笑,如志得意满的凯旋者踏雪而去。
“要变天了,哈哈,这天终于要变一变了……”
翌日,汍澜以大祭司窥伺天机为由,遣凤灵军降临通天塔。
洛南被迫出关,率圣疃十三滴跪迎在雪晶宫前。所有人都心惊胆颤,不敢言语,凤灵军居高临下,开始宣布汍澜的圣意——当然也是这些凡人的命运。
“大祭司程昊冒犯天威,处以雷劫之刑,其家眷无论老小一律问斩。”
无人知道大祭司所犯何罪,但所有人都明白,汍澜要杀一个人并不需要任何理由。
祭司乃是人间正职,司瞻天揆地预测世运之要,在世人眼中地位高且神秘,每个王朝都设有这类职位。他们离成为占灵师仅一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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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们时常叙忆起当日的情景。圣疃十三滴率亲兵突袭大祭司府,假以通敌罪名,在府里大肆捉捕;遂将程昊带回通天塔,秘密移交给了凤灵军。其余家眷则被押赴刑场,枭首示众。
人们对颦儿的死更是充满了惋惜:
当日上刑场,她还满心欢喜,活蹦乱跳,左右拱手行礼,一如从前爷爷带她逛街买糖人时的样子。
其实那时候,她才刚满五岁。
她脸上沾满污泥也无法掩盖笑容里的烂漫。
有熟人要给颦儿喝酒,要把她灌醉以忘却斩首时的痛苦。她环视左右,清冽地笑道:“我不怕。”
其实她知道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处境,只是那时她并不知道死亡代表着什么。
她最终满脸笑容,在父母的泪光中走上了刑场。
最终,人流散去,落雪覆盖去所有的血迹,还大地以遗忘的空白和落寞。
只剩顾海泥和身边的老妇在府前神思黯然,对空凭吊,霎时风雪浩荡,将她的长发吹开如裂帛。
想见而不得见,能奈人生何?顾海泥一声慨叹,转身离去。
她默然穿过街道,到处听到的不是再见,就是你好。
匆匆相遇而已,何必去在意,顾海泥的心蓦地又冷硬起来。
她也不知是冰雪冷却她心窟,还是她的心已比这天地都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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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人篱下的生活并未持续多久,两个月后,老妇那位在外游历的儿子掖剑回到了滴水城。他见顾海泥容颜俊俏、身姿娉婷,遂起了色心,把她按在床板上想要侵犯她。顾海泥竭力抵抗,力有不及,混乱之下,她摸到了他腰间的短刃,遂将刃拔出,朝他的腰间狠狠刺去。
恶少一声惨叫,捂着腰腹倒在了地上,鲜血恣意淌流。她执刃而起,漠漠地看着他,直到他气尽身亡。
这一幕正好被老妇撞见,便失心疯般尖叫着、往屋外跑去。顾海泥眼疾手快,纵身一掠追将上去,结果了她的性命。
食铁兽坐在墙角,惊得扔掉了爪里的竹子。
她心中纵有悲伤,但都已经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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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海泥面色沉静,将血刃掷于地上,回房去收拾细软。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觉得有些饿,便拐进厨房吃了点热饭。
暮鼓响起,澹澹震颤云空,此时渐已入夜。城门尽数关闭,巡更渐起,再出城几无可能。顾海泥决定在此睡上一觉,明早再出城。屋外老妇的尸体迅速被积雪覆盖,夜来阒静,鲜有只影穿梭。
那日,顾海泥似是换却一种心境,多了些凉薄和邪念,是血与火的厉歌,在心间纵横呼啸,此起彼伏。
“我本替光明效力,直到众星将我驱逐,从此我愿在黑暗中沉沦。”
她安静地睡着了。她的梦再也没有任何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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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别之际,顾海泥想铤而走险,去雪晶宫偷盗剑术秘籍。虽然在帝都时,顾之澜将白日所学都转教给了她,使其人间境界臻抵了剑道素品,但要在皇州立足,她非得练至剑道天品不可。
当年洛南执一柄木剑,牵一食铁兽,将四域江湖捅了个窟窿,此举威震皇州,大有四海咸服万派景仰之概势。顾海泥自然嫉羡之至。她入深林捉来一只食铁兽,即是有意投洛南所好,方便拜其门下的。
洛南知晓此事后,只对手下说道:“此女心性不纯。”顾海泥由此被拒之城外,差点受饥寒而死。
滴水城与其说是一座坚城,不如说是冰城来的贴切;圣疃山高达万仞,有通天塔直逼仙门,向来是人间剑客飞升的圣地。山巅冰雪极厚,故而因地就势,围绕着已有的通天塔,凿出一座巍峨险峻的冰城,如同镶嵌在山顶般,堪称完美的雕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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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海泥将屋门从里面上了锁,便跃墙而出,来到了后街。
晨光熹微,絮雪飘飏,濛濛中尽显静谧。她裹紧棉衣,低头穿过了整条街道。
雪晶宫构建在通天塔的内部,欲入其中,必先进抵通天塔。此塔唯有面南之处,有一座巨门,可供进出。
而要靠近那座门,需得穿越十来座宫殿,每宫之中守卫森严,高手如云,绝非顾海泥这样的小辈能够擅闯的。
她也并不打算莽闯。
否则她会被剑宗啃得连渣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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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抓捕食铁兽的那几个月里,顾海泥每日都要在悬崖断壑间,追寻它的踪迹,由此练就了一身攀缘的绝技。她自恃有攀崖的经验,包裹里备着绳索和铁锹,越走越僻静,不多时便转到了通天塔的背后。
此地四周乃是滴水城的祭祀区,唯有举行活动时会有如织的人流,平时都显得很是寡静,顾海泥决定从这里攀爬上去,直抵通天塔的顶部。
待抬头来看时,她又有些绝望,高墙孤耸破天,隐没在云端,不知其极,更有冰层覆盖其上,光滑酷冷,不知其厚;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下来,碎成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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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海泥的攀崖技艺极高,饶是这样苛刻的环境,她也能贴着冰壁步步升高,像只倔强的壁虎。虽有戴着棉手套,避免与冰面直接接触,却还是感觉凛寒彻骨。
很快,她在冰壁上成为一个孤独的点,离地数十丈;然,风吹不走它。初阳从云际洒下韡晔的光芒,投射于冰壁上,金灿灿直刺眼睛。
顾海泥在耀光的掩蔽下,连那个点都已消逝不见。
她的速度明显放缓,体力略有不支,抬头再望,通天塔顶依旧看不到尽头。她不由羡慕那些在通天塔上飞升修真的人。
顾海泥有些恍惚,远处传来浑厚的晨钟,绵密的如同春雨滴落在蕉叶上的声响。她略一失神,脚下踩空,竟失手跌落下去。
耳畔的风,凄厉如千军,飒沓而过,似要将她的神智碾碎。她略有挣扎,却并不喊救,颇有些从容赴死的傲态。
她在空中飘落,如花的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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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疃湖水突有震荡,湖的北部波涛汹涌,但见一只巨手擎天般扬起,似是在伸展筋骨,带起无数硕大的水球,向高空中飞去。它们闪着熔融鳞光,不停地旋转,极速接近了通天塔。
有个水球忽然张开一道豁口,将坠下的顾海泥吞进,包裹其中,便又恢复了原状,继续着先前的势能,朝通天塔的顶部掠去。
“是巨人,他不会又要发威了吧?”城楼上有人呼喊道。
“快躲起来!”
惊慌失措的人群纷纷跑往家中避难,紧锁门窗,整个城池尚未全苏醒,顿时又陷进了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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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球落在塔顶后,轻柔地崩散,使顾海泥滑落在了地板上。没人察觉通天塔上的异样,而巨人的手臂也已沉进水底,只见圈圈波涛、朝天际荡漾开去。
顾海泥死里逃生,心中有些庆幸,便罔顾湿透了的全身,颤栗着往塔下望去。
天光明媚中,各层塔壁都栽种了鲜花,有繁复的旋梯可通塔底。塔底的中心则是晶莹剔透的雪晶宫,面向塔门,直对滴水城,可俯瞰整个圣疃湖。
“醉寒雪落滴水城,妙音魂断雪晶宫。”世人对这方胜境的传唱并未过誉,顾海泥暗自惊叹。
她脱下布履,赤着双脚缘梯而下,这抹丽影翩跹如蝶,脚下带风,半个时辰后便抵至了塔底。一座雄壮的宫殿傲立当中,宫门虚掩,四周寂静空旷,连再敏捷的脚步声,都清晰可辨;确是一清心静养的无双妙境。
据说,这里是无数剑客悟道飞升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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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海泥将心一紧,生出万分警惕,以防有高手突袭而来,结果了她的小命。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了,她可不能死。她便抽出短刃,拾阶而上,面露狠厉之色,似是随时准备着与来敌搏杀。
台阶由白玉筑成,有九十九级之多,每行一步都得胆战心惊,待至殿前高台上,空寂中,有一道声音清酽而来:
“你还真是不死心。”
顾海泥猛然抬头:“谁?”
“你既然来这里偷东西,怎会不知道我是谁?”
“你是……洛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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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那女子已闪现在顾海泥的跟前,她着一身透亮的白衣,面容清素淡雅,双眸静而有光泽,樱唇紧紧抿成线,不怒而威,虽年龄看着稍长,鬓角有几丝白发,但仍称得上一罕见的美人。
顾海泥心下大骇,却并未退缩,而是飞身出去,将短刃斜握,朝着洛南的脖颈处剜去。其攻势之凌厉,有一招毙命的狠辣,虽手法漏洞频出,却有鱼死网破的亡命狂态。
洛南眉头一蹙,将身子偏出,遂反手一掌,去势如电、击向顾海泥的腹部,将她打翻在了地上。
“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歹毒!”洛南敛衣而立,沉声怒道,“我岂能放你出去祸害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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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地板裂开,顾海泥反应未及,就已失势跌进了暗室里。这间暗室由纯铁打造,深达数丈,四壁光滑无可依凭,想要逃出去几无可能。她一骨碌站起身来,心急大骂:“你给我等着,他日我若出的去,我定灭了你的滴水城!”
洛南并不回话,信步掠出了雪晶宫,只盼顾海泥能面壁思过,收起邪心妄念,到时再放她出山便是。
“你快放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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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阳光温暖,近处絮雪飘扬,山巅与山下如两重世界,界限的分明由耸峙云天的圣疃山造就;塔门紧闭,隔绝繁华和沉静,雪晶宫恢复空旷,四周的声响渐湮灭无闻。
飞雪覆满了雄伟的滴水城,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春去秋来,数年寒暑,世间再无顾海泥的消息,除了顾之澜会不断遣出暗卫寻觅她的踪迹,其他人似乎都把她给遗忘了。
没娘疼的孩子,总是要提前面对、人世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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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薄暝时,会有一位哑巴童子准点给她送来晚膳;此时她便可以朝他撒气,找各种借口喊骂他。童子只是默默地听着,偶尔被骂惨了,他就在隔日的晚膳里吐一口唾沫,以解心中恨意。
“死哑巴,这菜怎么有点咸啊,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等我出去了,非割了你的舌头不可。”
童子做了个鬼脸,从容地退去,丝毫无惧威胁,这对顾海泥来说是赤裸裸的轻蔑和侮辱。
洛南静伫于宫檐下,叹息道:“这姑娘,戾气越来越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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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滴水城覆灭,唯通天塔以其结构坚固而未遭坍塌,哑巴童子由是幸存,他不忘洛南交与的任务,依然每日替顾海泥送去晚膳。这些食物大多是他辛苦狩猎所得,他自己吃的极简,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她。
“死哑巴,这次晚膳怎么变差了,你去转告洛南,本小姐要绝食!”
“喂,你昨天给我吃的什么肉,害的我脸上过敏了,你是不是成心的?信不信我上来毁了你的容?”
她还是嘴里不饶人。
哑巴依旧对她很好。
有时狩猎无所获,哑巴就下山到渡口,购买一些食物回来。雪晶宫外的冰层里,他用铁锹挖上一阵,便能拾得几两碎金子。这使得他们在山巅存活数年,直到沧楉为建新的帝都、率摸金队伍前来,才彻底打破了这份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