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记忆的闸门徐徐洞开,沧楉指尖的灵感开始在它的脑海里自由游弋,如千帆竞渡,如万物复苏。
原来在半年前,绝魇军团覆灭云岛之时,有一股滔天巨浪从海上剥离而去,在星辉的牵引下,一路收揽着满天流萤之力,便溯着大江,奔腾数千里,疯狂涌进了圣疃湖。如百丈高楼,横无际涯,掀翻樯桅舟楫无数,似银河倾落,带起刺眼的光雨,呼啸的风雷,席卷向巍峨的圣疃山。
巨浪之巅,隐约裹挟着一排面目狰狞的死僵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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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星皇朝新的都城建在山腰开阔处,极土木之盛,气势恢宏。山腰以上皆为宫闱禁地,最高处是祭星台,多有人族从此处飞升,成就无上灵路。
夜雾缭绕拔地百尺的祭星台上,立着两道伟岸的身影,遥望而去,无数流星划破长空,如同奔赴一场浩盛的祭奠。千疮百孔的夜幕之下,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栗。
“先朝余孽死而不僵,意欲回人间再起波澜,陛下,我们该如何是好?”透过暝晦的灯光,身披黑袍的大祭司满脸忧惧地望着他跟前的一位少年。
少年眸光一凛,沉声道:“那就把他们赶回幽冥去!”
“陛下,他们可是绝魇,为杀戮而来,非人力所能抵御,恐怕圣疃山要面临灭顶之灾啊。”
“他们既然要来,我们迎战便是。”少年决然转身,往台下走去。
“陛下,你不能去啊!”大祭司老泪纵横,跪在地上嘶喊道。
只要他待在祭星台,巨浪波及不到,等到天明绝魇自会退去,他便可安然无恙无性命之虞。但是少年飞掠而去,并不想龟缩于此,而弃子民于不顾。
呼啸而过的风将声音和夜雾撕碎,扬起两人的长袍如张扬的旗帜。支离破碎的夜晚,血与泪的悲歌纵情交织,响彻于天地之间。
当年沧楉将新生的幻星皇朝移交给这位少年,就是希望以其品行和聪慧,带领皇州百姓免受外族的蹂躏及战乱的倾轧。今日遭逢浩劫,哪怕身死魂灭,他也绝不会退缩。
“我不会让沧楉姐姐失望的,我的子民岂能容别人随意杀戮?!”少年乘着风离开山巅,策马向山腰而去,马蹄仓促如同呜咽的战鼓,尚未传远就已迅速湮灭。
山顶上的积雪簌簌而下,如同一块喧嚣铺开的白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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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浪的咆哮,战剑的颤鸣,舟船的撞击声,穿透千家万户,无数梦醒之人被恐惧裹挟,如深囿于密不透风的蚕茧,窒息绝望,无处可逃。由此可想见,是夜云岛占灵师和绝魇军团的激战是有多么的惨烈了。众星陨落,灵气溃散,圣迹坍塌,云岛数千年积势就此毁于一旦。
巨浪以雪崩之势冲垮了渡口和四周的民舍,山脚处满目疮痍,哀声回荡,然而绝魇并未着陆,万股激流迅速退去,如巨龙潜入湖里,于浩淼的水面上卷起了一排巨大的漩涡;忽然间,从大地深处云天之间升起的万千流萤亦骤然点亮,似萧萧落叶飞舞的萤光弥散无垠,触天极地,助力那股巨浪变得越来越高大。自海上而来的涌浪又在汇聚,积攒,远超先前的高度,形成层层叠浪,重新向圣疃山扑来。
前浪触及山体,发出轰隆的巨响,随即匆匆溢散;后浪踩着前浪继续向高处企及,一浪接着一浪,势如破竹,摧枯拉朽,往山腰的都城迅猛靠近。在攀附到城墙之时,最后这股浪似是抽尽了圣疃湖的水,隆隆往上窜涌,对都城遂成居高临下之势,视众生为待宰的羔羊;圣疃山看去如同披上了一块厚重的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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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浪中步履倥偬,刀光剑影,透射出万道寒芒,那些绝魇突然破浪而出,如黑云压城,往都城里落去。再有大雨潇潇,激流如柱,倾灌至大街小巷,雄伟的都城霎时间成为巨泽汪洋。
城墙上,战马嘶鸣,剑光烁烁,逶迤至两端;烟雾弥漫中,天泽八十一骑誓与圣疃共存亡。
灯影摇红,惨淡异常,昔时万家灯火映照云天的壮景已然不复存在,山外的漫天流萤反而晔晔其辉,寂静流转,瞩目却令人窒息。
每个人都在黑暗中寻找出路。
“快跑啊,快跑啊……”
滚滚激流如凶残猛兽,所过之处尽皆吞噬。仓惶奔逃的百姓们一路往高地和山顶跑去,嘈杂声哀嚎声贯彻云霄。那策马少年带领禁军逆人流而行,翻过残垣和屋顶,往城墙处迅速逼近。
回望昔日的煌煌巨城,犹若是圣疃湖平移到了这半山腰上,被流萤和灯火照亮的城墙更像是一座坚固的大坝,横亘在水天之间。
天泽八十一骑正手执战剑在城墙上和绝魇们奋力厮打,杀声如雷,火星四溅;全身都已被雨和鲜血染湿,剑体上全是深浅不一的缺口。绝魇们龙精虎猛,坚硬如铁,以不死之身消耗着天泽众人的精力。纵然他们都堪负剑道天品的人间境界,能与绝魇周旋、抵抗,但时间一长,难免要落至下风,幸好有禁军的增援迅速缓解了他们的压力,战斗逐渐陷入了僵持。绝魇力不能进,止步于城墙上,暂时避居在高地的人们终于仰见了活下去的希望。
若无人阻挡绝魇,今夜的圣疃山会成为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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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这里危险,你快些回去!”天泽众人劝告道。
少年面如冠玉,神情凛然,眼神中毫无惧色。“沧楉姐姐传授给我的剑术,今日终于派上用场了。”
“她更希望你能活着,皇朝的未来还得指望你呢!”
“今夜我要跟诸位叔伯并肩作战,若有幸能活下去,明日我们再把酒言欢,不醉不休。”
语罢,少年便执剑一跃,势如破竹,往乱战中那位身穿金甲独立旗头的绝魇奔去。虽然剑尽没入腹部,但绝魇不为所动,狞笑一声,抬起手霹雳般击向了少年。
电光火石的瞬间,少年发觉了其中的端倪:“先皇?”
“是我!”
尚存一丝意识的移星皇帝正率领死忠旧部,对新生的皇朝进行疯狂的报复。
“当年你选择自尽而死,原来是早有预谋。”少年闪身一躲,匆匆退出数步远,掌间聚力将绝魇腹部的剑吸出。若是当时移星帝认罪伏诛,肯定会被有司处以极刑,千夫所指体无完肤,故而他选择自刎,保全尸身而成为绝魇。
移星帝举起战剑,阴鸷一笑,声音仿佛来自幽寒地狱:“怪就怪你的沧楉姐姐妇人之仁,不但保全了我的尸体,还将我好生安葬,让我今时有了复仇的机会。”
少年咬牙道:“冥顽不灵,死而不僵,今日有我在此,你休想再前进一步。”
“找死!”移星帝目光如电,擂起拳头奔来,以千钧之势挥向了那少年。这股怪力似是将黑夜牵动,逼迫之下令众人感到窒息。
剑走飞霜,光动如昼。
于身法的瞬息躲闪间,利剑的碰撞声不绝于耳,震荡云天。
是役惨淡非常,行百年未有之巨变:人族精疲力尽,遍体鳞伤,绝魇愈战愈勇,手起剑落。剑道高手在绝魇的面前并无优势可言。
那一夜,城墙上积尸如山,血流如注,从圣疃湖里拔地而起灌入都城的水,尽染成赤色;剑戟残缺断裂,砖石碎成齑粉,堞垛被削平,烽烟起如海,堪称人间炼狱。
天泽八十一骑也纷纷力竭而亡。他们原本与世无争,久居化外,世代荫蔽于香橼树下,以捕鱼和狩猎为生。虽身负绝技、精于剑道,但也从不向外显露。直到绘梨的到来激荡出天泽镇三千年未有之波澜,再有沧楉降世时的那场大雪、和她离开天泽时铸魔团所发起的隳灭之战,最终改变了所有天泽人的命运。当时,天泽八十一骑因躲避于香橼的根脉中,而逃过一劫。是日灰尘弥漫,不见天日,香橼的枝叶皆被纵火烧尽,唯有一片落叶飘零了数百里后,又回旋至风凌渡口。
叶脉中传来了香橼无限空灵的遗音:
“你们的灾难皆是因我而起,今日我坐化于此,能和绘梨同葬,也算是死得其所。”
他自知亏欠绘梨太多,害她一世颠沛流离,受尽苦难,终于在这风凌渡口,两人能同山共眠,不再分开。
今夜力阻绝魇,护佑斯民,天泽八十一骑也自觉死得其所,没有丢掉天泽人的颜面和气节。
他们走完了波澜壮阔的一生,在时光的激流中蓦然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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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叔伯,你们要坚持住,马上就要天亮了!”
只是他们已经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最后一位天泽高手已倒在地上,连剑都无力拿起,只能眸光疲惫而涣散地看着绝魇手中那把血淋淋的长槊往他的胸膛上刺去。
“天成,你一定要看到光明……”
鲜血恣睢流淌,他整个身子几近麻木,连感知痛苦的气力都已全无,只在心里切切低喃道:
“回家,回家……”
恍惚所有的故人都站在渡口的那棵香橼树上,不停地朝他挥手。
少年和着血泪的眼睛迅速模糊,一声撕裂心肺的呜咽破喉而出,回荡在浩茫血雾之间;原本紧绷的神经瞬间崩断,苦苦支撑的身躯随之垮塌,他踉跄着,屈膝跪在了石板上。
他是城墙上最后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