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沧楉稍作回想,还是记起了穆文斓刚刚说的话,遂坦诚道:“你需要灵感修成人身,我自然可以给你,但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少主真是折煞微臣了,您尽管吩咐便是,我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沧楉沉声道:“你要化成参天大树,助我离开此地。”
“愿为效劳。”穆文斓躬身道。这个要求对他而言并非难事,只要有无尽灵感灌注于体内,即使枯树也能焕发出蓬勃的生机。
话音刚落,穆文斓已化归本体,变成了荒漠中一棵枝叶招展的绿树。两根顶枝遂垂下、将沧楉轻轻捧起,举于中天,但这高度仍不足以接近屋顶,一阵清风自叶脉中升起,骤然汇聚于树顶,又俯冲而下,呼啸着冲向了傀偶军团。这股强大力量迅速将傀偶分解、吸收,狂风骤雨般凌乱,复归于大树的身上。移花接木之快使得它长势惊人变得越发高大,如巨浪窜涌,有破天之势。
片刻过后,它已捧着沧楉立于耀芒之下,并用绿叶层层遮在了她的头顶,以免她被强光灼伤。
光明中一棵碧绿的树,霎时坐满了整个天空。
它脚下的荒漠倒显得微不足道。
这广厦的轮廓终于可以一览无余,其方圆百里,高达千仞,横梁遒劲笔直,暗藏云端;墙壁被施以封阵,坚硬无比,百兽浮游于上端,似是被某股伟力禁锢,不能逃脱墙面。沧楉心想,它们肯定是当年被长崆擒获并封印于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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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花瓣抖擞摇落,化成万道光雨向屋顶上汇聚,穿过了那团熔融金光,奇迹般往屋外逸散。由此观之,这道炽盛的光轮并非由灯笼或灵器生成,而是从天窗里刺射进来的。这也便证实了沧楉的猜测,天窗即是泪痕街唯一的出口。
几根蜿蜒的枝桠正将沧楉高高托入天窗,她似有所思,回过头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穆文斓低沉的声音在乱花中回响:“我想回到妖界去,那里毕竟是我的故乡,能助我恢复以前的境界。”
“你既有此意,我可将我上山的路径告诉你,你按此路下山,必会容易得多。”
“多谢少主的恩德。”穆文斓欣然道。
沧楉遂取下发簪,将路线迅速勾勒于树叶上。此时耀光灼热,风浪汹涌,她脸上满是汗水,连竹筒里的水亦所剩无几。
叶片上的刻印被穆文斓熟记于心,他托举沧楉的速度逐渐变缓,临别殷勤嘱咐:“少主,此去昆仑,若未能得偿所愿,受了委屈,你就回到妖界来,只要你振臂一呼,南方雾洲数百万树灵都会云集在你的左右,定要让它昆仑山不得安宁。”
沧楉一听,心里有些惆怅,这也许是最坏的打算,但她并不想和长崆走向这样你死我活的境地。
“以后的事还是以后再说吧。”她低眉道。
“我……我们会在云宿等你回来的。”
虽然沧楉无心去往妖界,可令她颇感欣慰的是,她终于知道自己在这世间并非无所依托。她眉头渐渐舒开,静静地道:“若是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
黄沙落日之境,诠释的是别离,和各奔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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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窗外的强光迅速被花雨遮去,沧楉头顶上的枝叶也已移开,她的整个身子傲立当空、离出口不过数尺。只需纵身一跃,她便可离开泪痕街,来到上城的中枢地带。
她掖剑而去,原本被尘沙覆盖的荒原,逐渐生出绿草。从隔壁篁林吹来的雨,带走这远古的沉寂和滚烫,还其以永恒的葳蕤的生机。
穆文斓化成人形,踏着绒绒碧草,下山而去。
两千年来如一梦,他只记得回家的路,还有当年站在云宿之巅、赤着脚迎风起舞的紫衣少女。她的名字叫做绘梨。
敢教群星天作客,会挽长裙下彩云。
是后世对绘梨永远的纪念:再美的云,也聚不出她当年的风采。
路过灯红酒绿之境,早先聒噪的人群早已不见,街上阒静无声,刀剑凌乱,想必沧楉路经此地时遭受了阻拦,险些丧命。只是这里的人难道都被她给杀死了吗?怎么闻不到血腥味、也看不到半具尸体呢?穆文斓本已做好准备要和这些人厮杀一番,但见此情景,心中生疑,丝毫不知道他们已跟随林睦白离开了泪痕街。
点点灯影摇曳,如失怙的瞳孔,布施下哀怨的景色。
偶有夜鸟恓惶地掠过,留下破鸣宛转于这沉寂的地方。穆文斓暗自想,失乐城的中下两城应该也是这样一幅惨淡景象了吧。
数月后,一位双腿微瘸且满脸尘霜的中年男子回到了云宿,他一手持鲜花,一手转经筒,坐在街头声情并茂地说书。他一次次地告诉树灵们,他已经找到了他们的少主,并宣扬着她在外界的事迹。
“她是夕曛世家最后的希望,她会带着我们走向自由的。”
她不是一个人,行走在寂寞的时空里。
她走过的路,终有星轨将它重新描绘,悬挂于中天,告诉世人,我行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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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幕深蓝,一轮皓月澄澈,数点疏星似雪。
站在屋顶环顾四野,沧楉发现,当空的那团云雾之后,隔着一段距离的夜幕中,深嵌着一双滚烫而凝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整条泪痕街。
它投射出来的耀芒,照亮着整个荒漠。而它在上城散发的寒意,亦是如此摄魂夺魄。
沧楉不得不重新审视这座城池,这里也是失乐城最为神秘的地方。她细望之下还发现,泪痕街那四境巨厦如同一道坚硬而险谲的城墙,将内城紧紧围住,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非常难进去。
内城方圆数十里,有一暗河与外面连通;其间琼楼玉宇,参差错落,灯火通明,细腻繁华;有成千上百的人穿梭于街巷中,吆喝声戏谑声此起彼伏,回荡长空。
沧楉立在辽阔的屋顶上,身形嵌在那轮明月的轮廓里,显得灵动而绝世。
只是她要落下百丈高的屋顶到街上去,却显得相当困难。墙壁光滑并没有攀附的支点,哪怕脚力奇绝,稍有不慎,便会碎为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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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沧楉犯难之际,上空那朵幽浮的白云突然缺出一角,落向城中,其势宛如霹雳,但听得一声破鸣,这片残云便已抵至沧楉所在的屋顶;云雾崩散,里面走出来一只巨大的夜莺。
夜莺全身枷锁,遍体伤痕,凌乱羽翼间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好像刚经历了一场触目惊心的逃离;它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哀怨而温顺地盯着沧楉,如同见着一位久别的故人。
沧楉心中一怵,竟不敢直视它的眼睛,只是僵硬地杵在原地。她从那眼神里恍惚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
夜莺神色一变,扑腾着羽翼,凛凛飞来,将沧楉迅速托起,搁置于自己的背上;遂调转方向,散落下片片黑羽,掀起风浪往屋顶下坠去。它极力平稳住自己的身子,但仍显得力不从心,差点就把沧楉给甩了下来。
从浮云中突袭而来的一道霹雳瞬间击中了夜莺的头部,它仰天悲啸一声,整个身子几乎是摔在地面上的。
但它仍用羽翼将沧楉紧紧裹住,以免她受到伤害。
沧楉从漫天飞尘里站起身来,急趋数步,来到了夜莺的面前。
“天成?”她幽幽望向那双眼睛,哽咽着道。
夜莺抬了抬眼皮,喉咙里咕隆了几声,又迅速沉默下去。它七窍里的血在汩汩地漫溢出来,眼神也变得空洞而涣散。
沧楉抚摸着夜莺的睫毛,眼睛里泛起了泪光:“天成,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