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屏风外传来一声清脆的低咳,顾海泥回头望去,于烛光影射下,透过鸳鸯戏水锦缎屏风,可看到宫里站着一位英姿挺拔的男子。那轮廓清冽而匀称,背转身子,眸光似是落在别处,整个世界霎时阒静无声。
顾海泥先是脸色一沉,骤然动了杀气,后转念一想,莫非这男子就是传说中幽冥两重的帝尊?她便压下怒意,柔声问道:“屋内是何人?”
那男子淡淡地回道:“龙在野。”每次他道出自己的名号时,都带着这样极平静的语气,使得对方很难猜透他的心思。杀伐残酷,智计邪诡,善于隐忍积势,有倾覆星海诸天之能,他歪脸仰望着宫檐,依旧淡淡地问道:“姑娘该如何称呼?”
“我叫顾海泥。”
“那是你以前的名字。”
“以前的名字?”顾海泥甚是惊愕,不过细细一想,“顾海泥”是她在人间的名字,这个由父皇故意起的恶名,她一直都很不喜欢;而今既然来到了幽冥两重,理当脱胎换骨取个新的名字。她凝思半晌,沉着声道:“我现在的名字,叫做‘冷千凝’。”
“是个好名字。”那男子转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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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千凝妖娆起身,牵扯开玲珑般映雪的水珠,淙淙落入浴盆;完美的胴体纤盈毕现,如菡萏凌空初绽,亭亭中带着清冽和媚丽;纤纤月于空中掠出一道弧线,悠然落地,身子已摇曳至浴盆外,净瓷般的嫩肌沾满了露水。青丝如瀑而及腰,玉腕上虽有疤痕,却以纤长柔韧取胜,绕指一探,将屏风上的亵衣取下,速速穿好,再换了一件红绸薄纱,把身子轻轻裹住,举手投足,皆自风仪。
她睥睨着自己的身子,微微笑了笑,那魅惑的眼神摄人心魄。
她踮着脚尖,从屏风后急趋而出,便往龙在野的怀里酥酥撞去。
“姑娘,我不近女色的。”龙在野后退了两步,将身子轻巧地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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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千凝眉头微微一皱,抬脸盯住他,盈盈笑道:“你把我救回来,不就是对我有意思吗?好,那我现在就以身相许,做你的帝后。”
龙在野强颜欢笑:“小弟岂敢,你是未来魔族的帝姬,我怕耽搁不起呢。”
“你还装蒜,是不是要我把衣服都脱了?”
“不用。”龙在野脸色局促,将她的酥手拂开。
“你不想和我滚床单吗?”冷千凝媚眼如丝,将脸庞柔弱凑近,娇声道,“你说你不近女色?”
“当然。”
“那你喜欢谁?是男人吗?”冷千凝脸色一沉,瞳孔骤然收缩,紧紧追问道,“莫非你喜欢茕……”
龙在野打断道:“天机不可泄露!”
冷千凝神情忽而淡漠,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便将娇躯裹紧,冷冷笑道:“照你这么说,我们俩还是情敌。”
龙在野润了润喉咙,抬眉道:“让茕涯早日归来,乃是你我的使命所在。”
“那是你的使命,我跟他不熟。”
冷千凝幽幽叹了一口气,便径自走向床边,将黑裙穿上,头发绾起,眸光再无方才的柔媚流转之色。她已能在温柔和狠厉之间变换自如。
龙在野邪魅一笑,淡淡地道:“难道,你不想找裴沧楉报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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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沧楉”这个名字甫一落出,冷千凝阴沉着脸,咬紧牙道:“我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可是你打不过她。”龙在野漠漠地道。
冷千凝蓦地回过头,冷嗤道:“总有一天,我会让她死在我的剑下的。”
“裴沧楉的人间境界已近极限,通灵飞升乃是迟早的事,届时人间再无她的踪迹,你连修灵境界都没有,如何去找她报仇?”
冷千凝眉头一锁,默然不语,心中已有所算计。
“不然,我带你去个地方?”龙在野见她已上钩,便赶紧趁热打铁,静静地道,“保证你修灵境界突飞猛进,以你的资质,将来聚星六颗七颗都不是问题,裴沧楉自然难逃你的掌心。”
冷千凝动心了:“什么地方?”
“魔界之门!”
“啊……”冷千凝神色骇然,双拳紧紧一握,幽幽回道,“你想让我邪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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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在野悠然落坐,端起桌上的杯盏,轻呷了一口烈酒,不紧不慢地道:“你本来就不是什么平凡人物,即便你以正道修灵,圣魔之体非但不能善用,而且还会反噬你的灵力,你修个几千年也及不上裴沧楉区区数十年。但是,你若以邪修聚星,圣魔之体则会助你事半功倍,境界剧增,同等起点上,她自然不会是你的对手。”他侧过脸,凝眸看住冷千凝,沉声道,“何去何从你还拿不定主意吗?”
冷千凝略一思忖,凄凄笑道:“家国已无,人间已回不去,我还有何好留恋的?”
只是一入此途,就再无回头的可能,连自身命运都无法再掌控了。她想要的强大,是自己的命自己做主。
龙在野心知肚明,并未点醒她心中的顾虑,只是缓缓起身道:“不如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冷千凝问道。
“拨开历史的迷雾,看看我又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
他所要去的地方,乃是云居峡口,既是两千年前他被逼自刎之地,也是五年前,沧楉被世人误以为的葬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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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黄昏,暮云叆叇,余晖瑰丽逶迤,于峡口内外投下道道幽影。春风吹过大地,到处是梨花凋落的声响,如雪满天涯,极尽凄艳缠绵之势。
花瓣落满肩头,不忍将其拂去,只道世事殊,开了花儿,老了故人。
这是两人罕有的柔情之色。岁月漫长,而生命何其卑微。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它让人们恒久的痛苦,却又短暂的欢娱,以生死的刻度浓缩无数的离别,只是为了诠释,你已孤独地来,也该孤独地去。
龙在野的脸色渐渐凝固,趋于肃穆和峻寒,在薄暝映照之下,其身形宛如腾空的雕塑。
平地起尘雾,在闪电的鞭笞下,缓缓晕开万象天工,再度呈现出那远古厮杀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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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烟尚未散去,败甲犹自凋零,恶鸟的破鸣响彻云霄,此间天地满目苍痍。
“将军,诸位将领集体矫诏,率众哗变,说你里通外敌,勾结朝廷奸宦,正往中军这边杀来呢。”
“什么,刚刚抗敌之时,他们个个阳奉阴违,假意来援,实则观望,现在敌军已退,这些人反倒露出了獠牙,想要置我于死地。”
“这难道是王上的意思?”
“他对我早已心生忌惮,铲除我乃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对我下手。”
“将军您赶紧逃吧,外面八百将士本就疲累已极,抵抗不了多久的。”
将军朗朗笑道:“我与尔等同生共死,今日再战又如何!”
提剑而去,再来已是穷途。
觱篥四起,号角声咽。血作飞花箭似霰,乱云争渡起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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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无疑是一场屠杀,将士们于箭雨中且战且退,往云居峡口靠近。只要逃入峡谷之中,便可趁借地势隐匿山林,或许还有活命的可能。
恣睢的血流,染红了整个大地。
天地间皆是血色。
待逼近云居峡口时,活下的士兵已不足两百。
峡谷中有一村落,村中有百姓上千人,先前已被那些叛将发牒通告,龙将军乃是通敌叛国的要犯,若他退往此处,一定不能打开寨门,要阻绝他的退路。百姓们义愤填膺,咬牙切齿,断言绝不会让龙将军进入峡中的。
寨门紧闭,门后有巨石封堵,士兵们力推一阵,城寨巍然耸立,左右不得进。
退无可退,战无可战,这是真正的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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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婴以手锤门,仰面嘶喊:“我们不是叛徒,你们快把门打开,快把门打开啊……”
将军回头道:“别喊了,没用的。”
“可是,是我们戮力退敌,救了他们啊!”炽婴将血手垂落,悲愤地道。
将士们满目哀戚,默默地低下头去,一股绝望的气息凝滞其中。
叛军头领趋马向前,在阵前喊话:“我敬你一声龙将军,今日我不为难你,只要你交出性命,我可以向王上求情,放过他们。”
将军眸光沉重,环顾了一圈身边这些伤痕累累的士兵们,面色微微动容,遂将铁剑撑在地上,哑声喊道:“我死不足惜,希望你说到做到。”
“将军,不要啊!”
乱我之象,犹在梦中,戬我之心,却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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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尖锐的喊声,一道剑影划向了将军的脖颈,鲜血霎时喷溅,如蔷薇盛放,飘向晚空。
将军自刎在了云居峡口。
火光在远方布下耀眼的格阵,他将剑撑住身子,保持着屹立不倒的形状,于涣散的目光中,喃喃地道:“我看见,木棉花落满了去路,我想,我真的该走了……”
他曾经的愿望就是,待边境攘定,他便辞了官职,去找到那座绝壁,在木棉树下隐居一生。
如雨寻云影,如烟寻往昔。
如驹在空谷,如你在林下。
他怀念那一树簇红如火的花瓣。就像后来,他喜欢看血肉被撕裂后、鲜血溅落在空中的样子,像极了满树的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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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点上,他和冷千凝的态度何其相像:他所怀念的,就要以最腥烈的血色来将其铭记,她所痛恨的,便要以最恣睢的火势来将其抹掉。他们的方式都是残酷、而不计代价的。
将军既死,士兵们悲愤而起,怒喊着冲杀了过去。
悲绝肃杀之气充斥在天地之间。
这伙人死后,成了龙在野在幽冥两重,逆势崛起的班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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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雾散去,耀光皆息,远古战场的景象消弥净尽。天光四合,夜幕降临,依约可见稀疏的星子,泛着清冷的辉芒,整个世界一片沉寂。
冷千凝倍感震惊,原来在他的面前,她过去的经历竟有些相形见绌了。
“当年我率军西去,路过一处绝壁,见绝巅上长着一棵巨大的木棉,满树红花簇动如霞。那时我便暗下心愿,他日我若归来,就在这树下盖一栋房子,远离红尘是非。多年以后,我聚星归来,再回这里,木棉不在,唯有这三千里梨花,飘扬如雪海。”龙在野润了润嗓子,漠漠地道,“原来我怀念的,我憧憬的,都早已不复存在。饶是我聚星七颗,也觉自己像那一粒浮尘,命运从不在我,生死亦不在我。”
冷千凝沉吟半晌,抬眉问道:“浩劫将至,茕涯又能给我什么?”
“他的命运,即是你我的命运。”
冷千凝肃然道:“我答应你,跟你去魔界之门。”
龙在野看住她,嘴角上扬,泛起一抹邪魅的笑意。
“我只是想知道,我把自身命运交出去以后,这诸天的结局会是怎样,这场豪赌我一定要赢。”
龙在野颔首道:“我不会让你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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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邪修之前,冷千凝心中仍有些许牵念,这是她生命里仅有的一点温存,若不确定某个人是否安好,便算不得真正的断舍。
“我还有一事相求。”
龙在野挑眉道:“你说。”
“我有一个弟弟,名叫顾之澜,五年前死于首阳山下,我想知道他有没有重生于人间,过上幸福的生活。”
龙在野以灵识阅历冥域往生,顷刻已有结果,心下顿时骇然,凝着眉道:“奇怪,他的魂迹过了婆娑渡口后,就再也追踪不到了。”
冷千凝追问道:“为何会这样?”
“有人掩盖了他的魂迹,而且那个人的灵力非常强大,甚至连我都没有把握战胜他。想不到在冥域里还藏有此等厉害的修灵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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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千凝面色阴沉,眼角含着泪花:“如此说来,难道我的弟弟要在那黑暗世界里永世幽浮?!”
龙在野幽幽叹道:“或许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也说不定。”
怎么可以这样,他只是一个纯真无邪的孩子,英年早逝已是不幸,为何还要永世幽浮?所有的苦难让我来替他承受不好吗?冷千凝握紧双拳,咬着牙道:“他们夺走了我的天使,那就准备迎接邪魔吧。”
她将剑掷向空中,从此世间再无顾海泥。
她不想练剑了,她要聚星!
唯有诸星俱焚,才能抹去她幼时记忆中、那场烧死她母亲的熊熊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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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夜的钟声,从山外的渡口传来,遥远的如同桨橹划破在冰层上的声响。
深蓝之下皆是凉意。
冷千凝素来不喜欢人间的夜晚。云外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属于她的,反而冷漠凝视着她,让她不甚惶惧。没有一扇发光的门庭是为她而开的,没有一个温暖的拥抱是为她而来的,行走街道与人世,她更像是一个无处安放的幽灵。
没爹妈疼的孩子,得率先承受人世的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