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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入血衷情知不知

落星在眸 微漫天 8997 2024-07-10 13:43

  “如果你过得不快乐,或许是你心中,对他仍有牵念。

  抚枕凝听半夜雨,不及人间一时晴。

  伤情者最爱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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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牧笙寒竟寻踪而来,率三百门众,把沧楉截堵在了断愁湖畔。因坚信她和云茹有某种血缘上的关系,便借着挑战的幌子要将她杀死。牧笙寒执念于此十余年,唯有报了此仇,才算解去心魇,还却余生一份相对的宁静。

  沧楉捧着盆栽,紧紧地盯着这些陌生来客,只言未语。

  盆栽中盛立着一株海棠,枝干疏朗有致,花开明艳的红色,与绿叶相间,韡晔无双,极其瞩目,便连牧笙寒也霎时生出要把它带走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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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隐迹茹岈山庄以后,沧楉便把顶上簪珠取下来,种进了梨林深处,以让它吸收花木精气恢复真灵,而茁壮成长。为了制造毒境让沧楉出入地门,豆豆耗尽了全身的灵力,陷进了恒久的沉睡状态。沧楉日夜护持,长相陪伴,酷热天怕它晒着,就给它立伞,落雪天怕它冻着,就把它移植到瓷盆中,搁置于卧室内;闲暇之时还会和它倾诉衷肠,叙忆过往。豆豆倒也给力,长势喜人,从萌芽到散叶开花,也不过区区数年。这对妖界异种来说简直是个奇迹。

  半个月前,豆豆重新开口说话了,她度化成小人,在沧楉的指尖耳畔蹦跳,活脱嬉闹,需片刻才会睡去。沧楉喜不自禁,自忖山庄中无一好盆,便要带豆豆出外采购。

  豆豆未见尘世久矣,只想着多走多看,由此耽搁了好些时日。此时沧楉已长成了大美人儿,素群飘袂,裙摆下似有星子流转,其清丽绰约之姿堪称绝世。牧笙寒在皇州四域雇佣的探子极多,很快侦知到了有关云茹的消息,便率三百门众将归途中的沧楉堵在了断愁湖畔。

  时至如今,他仍不敢孤身对战云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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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笙寒惊诧异常:眼前这少女跟顾云茹长得太像了,除却年纪不相仿,其他的,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云茹是你娘?”

  沧楉凝眉不解,虽然她也听过云茹行世的大名,略知她辉煌的事迹,却也深信她跟自己并无半毛钱关系。她的母亲绘梨,父亲是裴化郎,在十岁以前就没有走出过香橼树的荫蔽。

  牧笙寒急趋两步,冷峻地道:“告诉我你娘在哪,我可以不杀你。”

  沧楉摇了摇头,面色并无惶惧。牧笙寒也不多问,拔剑便向她刺来。

  “不许伤我主人。”

  霎时间,瓷盆中的那株海棠舒展筋骨,腾空而起,跃至滟滟高空中,伸出花枝将牧笙寒击退。然后它吸收四周树木,几番腾挪,聚合出一个巨型的木头人。

  众人惊惧,意欲退却。牧笙寒怎可放弃现今能杀沧楉的大好机会,遂厉声喊道:“谁能把这怪物给我杀了,赏黄金万两,掌五星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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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如此险境下,钱未必管用,但有五星剑庭的加持,立即让所有人心驰神往。只一日拼搏就可达到此前想都不敢想的人生巅峰,何不冒险试试?!半生的庸碌无为,兴许还有光宗耀祖的机会。

  牧笙寒此言一出,效果出奇的好。三百门众挥动起十八般兵器蜂拥而上,跃至空中和木巨人缠斗,风云突变,嘶喊声碰撞声顿时四起。牧笙寒则想手刃沧楉,独自向她迎战。以其剑道天品的人间境界,皇州四域鲜有敌手,拿下眼前这小姑娘自然也不在话下。

  “别怪哥哥欺负你!”牧笙寒面色一沉,脚底生风,去势犹如闪电。

  沧楉圆眼一瞪,闪身避过,牧笙寒竟扑了个空。

  “你……”牧笙寒敛住剑势,脸上带着阴鸷而狐疑的神色,他没想到自己严重低估了这姑娘的实力,却让他更坚信她跟云茹确实存在某种紧密的联系。

  干就完了。牧笙寒重新发起了攻势,招招毙命,沧楉被逼之下终于拔剑相迎。

  风声怒吼,云幕低垂,湖里惊涛窜涌,此间天地宛如炼狱。

  “豆豆,你当心啊!”沧楉开口喊道。此时豆豆非但境界低,且还身处人间而地阴灵气稀薄,因此灵力消耗得快,又得不到及时恢复,沧楉的担忧不无道理。

  修灵境界的获取程度远比人间境界要艰辛漫长得多,很多人穷其一生,也未能拥有自己的星辰。

  道阻且长,戮心不止。

  **

  正激斗间,四周群山突有异动,大地震颤,山鸟林兽惊惶四散,众人戚戚不明所以,但见山石纷纷滚落,蓄势飞腾,朝着众人极速砸来。

  “不好。”沧楉飘掣在空中,回头看向豆豆。

  木巨人心下骤沉,尽数敛回攻势,蓦地转身,声嘶力竭间,又吸收起山麓的林木凝聚于自身,形成了一座覆压数百米的巨型宫殿。

  巨柱横梁间,佐以繁纹缛饰,翘角飞檐,仰观不知其高,远视不知其尽,通明辉煌而繁复无息,四下沉寂唯听见心跳声噗通匀称,回响于浩瀚的宫殿内,实乃蔚为壮观。

  它要以己之独身,迎接飞石的撞击,而护佑那些卑微的凡人。

  **

  “砰砰砰……”

  巨石砸在宫殿上的声音如无边暮鼓,沉闷悲凉,极尽杳远。而殿内的人恍惚还听到了痛苦的呻吟,撕心裂肺般,那是豆豆的绝响。

  接二连三的飞石撞击之后,四周群山突然陷入沉寂,再无山石抖落的迹象,而宫殿濒临解体,开始迅速坍塌,萎缩,断梁碎瓦幽幽其下,沧楉且悲且退,飞出了大殿。牧笙寒紧随其后。

  待落定于地上,眼前所见,煌煌巨殿在瓦解的碎屑中急剧缩小,败花凋零,甚嚣尘上。直至众人都逃出来之后,豆豆已瘫软成了一堆朽木。

  “豆豆!”

  沧楉刚迈出脚,牧笙寒便横插一剑,阻断其去路,怒呵道:“往哪里逃。”

  沧楉咬紧银牙,怒目而视,恨不得把他撕碎。牧笙寒偏执难缠的很,挥剑又来战,她只得戮力迎击。

  不远处那些刚刚逃出生天的门众非但没有半点感恩,反而燃起了火把,将那堆枯木付之一炬,化成了灰烬。

  豆豆死了。

  沧楉眼见此景,却无能为力,心中悲痛无以复加。

  **

  两千年前那场浩劫,人间广受波及,致众星陨落,万象凝滞和隳灭,后来灵气复苏,大道奉行,于诸天崩塌中出走的异界灵兽率先崛起,吸天地灵气,而成霸体,祸害人世,丸澜遂遣凤灵军来凡间捕兽,小者烹杀,强者则被封禁于断愁湖畔的群山下,永世不得出走。茹岈山庄修建于群山外亦有着镇压地脉的目的。

  今日地兽的异动,着实出乎敕天凌的意料,他便以灵力将其抚慰沉眠。若非沧楉路经此处,它们也不会出现任何的骚乱。

  在牧笙寒以剑尖直抵沧楉的喉咙时,敕天凌劈出一掌,拦腰将其击落。他拂去漫天碎屑,清晰地挡在了沧楉的身前。

  “你,为什么欺负人家小姑娘?”

  牧笙寒惶然道:“她……她扒拉我。”

  “你看人家长得多漂亮,扒拉你一下犯法吗?”敕天凌眸光骤冷,反手聚出一把光刃,纵身便掠去,“你这是欠杀!”

  寒芒凛冽划过,牧笙寒轰然倒地。眸光涣散时,仍不忘闷腔怒骂了一句:“天杀的……”

  敕天凌全不顾他,转身看着不远处那些噤言的门众,笑意谦谦却蕴藏风雷:“你们还不走吗,等着我请你们吃饭?”

  三百门众立即反应过来,作鸟兽散。他们贪名却并不傻,跟有修灵境界的高手作对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

  回身再看向沧楉,她面若凝玉,有哀戚之色,正跪在地上,将脚跟前的灰烬缓缓捧入了花盆中。眸子里原本濛淡的水雾,骤然凝成清泪,滑落脸颊。她缓慢耸动的肩膀,伴随着低微的抽泣、和欲扬将落的裙裾,在暗沉的天空下渲染出一抹无解的悲伤。

  敕天凌深感歉意,他还是来迟了,没有把豆豆救下来。他不知如何去安慰她,只能全程无言看着她抱起花盆、以坚韧之姿迈向梨花深处,渐行渐远时,他心中顿时豁朗:所谓伊人,不就她吗?

  在外游历过两年,他想,以后他再也不走了。

  心之所在,即是乐土。

  总觉时间不够,想陪她到最后。这便是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

  敕天凌沿着花开的阡陌,远远随着沧楉,缓缓而归。

  **

  回到山庄以后,沧楉将豆豆的骨灰葬于梨花树下,立碑以示铭记。

  熔融余晖拽下一条孤单的影子,她静坐在墓堆前,再想起豆豆,如飓风来袭的脑海中,有很多话犹在回响:

  “我想遇见一个拥有无尽灵感的人,她会让我长成参天巨树的。”

  “我想穿裙子,我想扎云鬟,我想让主人给我描眉。我想如你一样漂漂亮亮地行走人世。”

  或者是在她心灰意冷、前途渺茫之时,那样心疼地安慰她:“只有坚强的活下去,人生才会有转机。云中的百姓终会原谅你的。”

  春风吹断雪,白云低落梅。时光留下的遍地狼藉,终究要我们含泪清扫。

  幸福不是故事,不幸才是。若天下人皆得幸福,我愿无故事可说。

  记忆中那座缥缈无踪的云岛,逐渐于海面上露出清晰的轮廓。那是沧楉和豆豆初次遇见的地方。

  **

  在临别的前日,汉陵阕独自渡海去皇州,买回了三串冰糖葫芦。老头齿牙尽已脱落,店家不建议他吃糖葫芦,可能新摘的菱角比较适合他。老头回呛道:“我就喜欢吃甜食怎么了,有能耐嫌弃我是吧,你这里还剩多少糖葫芦?”

  “三百串。”

  老头心疼钱,下意识地喊道:“再给我来两串。”

  店家下意识地翻了个白眼,满脸鄙夷之色,还以为糟老头要把店里的糖葫芦全包了呢。

  “只要活得久,啥东西都能有。”老头微笑着转身,活到他这把年纪,游戏人间早已是游刃有余,颤巍巍的身子,似是要坍缩,蹒跚在瑰丽的余晖中,他左手握着糖葫芦,右手拄着拐,缓缓而去。

  人们竟看得有些心疼,恨不得上去抬着他走。夕阳都比他走得快。

  “这么老了就不要出来贪食了啊。”店家兀自叹息道。

  那些俗人何曾知道,他要快起来的时候,胜似一道光,倏忽即逝。能追上他的人需聚星七颗才行。

  **

  驾兰舟回到云岛后,老头直奔沧楉的住处,很是大方地把糖葫芦都塞给了她。

  “明日你就要走了,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沧楉问道:“什么东西?是小金山吗?”

  老头摇摇头,从怀里掏出来一支簪子,紧紧盯着它,眸子里雾气朦胧,脸上便有记忆之澜褶皱出的哀伤神色:“这木簪乃是你娘的遗物,她苦战茕涯而堕世以后,曾寄居在云岛上,通灵静养,历两千年而再成人形。她离开云岛时,望我将这木簪还与夕曛世家。今日你既来此,似是冥冥注定,我便将木簪转交给你,以后你若去得妖界,凭借此簪,你就是夕曛世家的尊主。这亦是原本属于你母亲的权位。”

  “我不想去妖界。”沧楉惶然道。

  “你不想去看看你母亲生活过的地方吗?八百里云宿可是非常漂亮的地方喔。”

  **

  沧楉凝眉想了想,叹息道:“既然如此,我暂且收下它吧。”她便接过了木簪,见顶上珠子细纹密致,银辉闪动,遂惊讶地问起,“这是宝石吗?”

  “非也。它是护世的灵种,本体是一颗红豆,受王维诗歌的浸润,而富有灵感。由夕曛世家的先主从数千万后代中遴选而来,镶嵌于簪中,以作历届尊主交接的信物。当年你母亲叛出妖界,皆靠它一路护持,只因灵力枯萎,而在簪中沉睡两千余年。若遇有缘人,他年必长成参天巨树,护众生平安。”

  沧楉以指尖摩挲着顶珠,顿觉外表润滑温热,便心生欢喜:“它既有生命,当有一个名字。”她抬头盯住那珠子,凝声道,“你随我的姓,你叫裴豆豆,小名豆豆。”

  那珠子晃动着银辉,慵懒地回道:“谢谢主人。”

  “你居然会说话?”

  “说话很累的。”豆豆哈欠连天,身上光芒急剧黯淡下去,“完了,我又困了,不跟你聊了。”

  然后它就真的没有声音了。沧楉拿糖葫芦引诱它也无济于事,只能暂且作罢,便将木簪插于青丝间,出了门跟云岛各宫的人作道别。

  **

  穿梭于蕊宫珠阙之间,以筑城术将海底巨石拔地而起建成的楼台,随处可见,堪称无上奇观;有祥云静谧,霞光普照,有繁花飘坠,丝管啁啾,四宫风景迥异而美态各具,此乃静也。再纵观云岛外围,四只巨龙龟驮着它在茫茫海面上奔行,掀起雾帘般的细浪,遮掩住云岛及上一切,使外人很难窥见其真容。它日夜追逐着世间最浓郁的纯阳灵气,此乃动也。

  动静之间,胜境遂成。

  当时欢欢喜喜握着众灵的手,一口一个“保重贵体”,然后收下对方“下次再来”的嘱托,可曾知离别时易,再会无期。那座如蜃景般的岛屿,最终于月夜下被冥帝率军覆灭,夷为平地,成了梦中的乡土。

  而从那场浩劫中幸存下来的,只有璃川一人。本是膳房里专事切菜的伙夫,连半颗星都没有聚到,却继承了诸天引灵卜世的重任。世事谲诡,莫过于斯。

  你得忍受苦难,才能看到光明,然后长成参天模样。

  **

  在茹岈山庄的三年时间里,沧楉的神脉尽皆重塑,得以再次探索人间境界,其剑术日益精进。而在空暇时,敕天凌便会拿出一些压箱底的经籍,交给沧楉来研读。

  这些心经大都晦涩诘屈,深究亦难知其意,越看越是想睡觉,颇有点睡前书的催眠意味。沧楉本就嗜睡,看得困意来袭了,便直接趴在案前枕书入眠。白月光斜窗倾落,皎皎笼罩其身,有种纯善和静美的风仪。

  在月色和花色之间,她是第三种绝色。

  **

  在修复人间境界之余,沧楉的日常便是开田种菜,生火做饭,好像劳作和练剑已成为她理想的全部。敕天凌闲来无趣,常想引起沧楉的注意,然而他端着架子、心却想靠近的样子,在她面前展现出来,总是适得其反,事与愿违。倒让沧楉觉得他有些狭隘做作,轻浮蛮横,心中不由对他暗生隔阂。

  这是敕天凌永远想不到的症结所在。而他于心底的惧意,是怕她知晓自己的情谊;更怕她并不需要这份感情,对她来说是惊扰和擅动:摇摆在试探与隐忍之间,时光不语,却给出了全部的答案。

  后来他也想过,如果当初能摘掉面具,坦坦正正站在她的面前,或许他们的结局会很不一样。

  **

  有时候,天气晴朗如一场大病初愈,山庄外时常有陆地行走,南来北往,以贩卖私盐和行货为生。碧空中晕染着千丝万缕的白,清爽的风自湖边吹来,带起点点白色的飞鸟,以点带面,翩然掠过梨林,天地间充盈着生命的律动之美。陆地行走牵骆驼而来,沧楉于重楼上望见了他的身影,便带着往日耕作的收获,走出山庄,去置换一些日常用物。若是运气好,还能换得几串糖葫芦,和一些丝绸锦缎,便这样都能让沧楉高兴好几天。

  **

  外人除非修灵圣手,俯观天地,否则很难发觉茹岈山庄的存在,只仿佛看到沧楉棹一艘小舟,清丽疏离,自密林繁花处来,唯有船头的剑暗示着她的强大;置换完物品后,她便棹着小舟归去;只留给那陆地行走无限的怅惘。

  后来,他便隔两个月,就来这老地方跟沧楉置换物品。再后来,越来越多的陆地行走会定期汇聚于此,罗列各自的货物,像个小集市一般,等待着沧楉前来。

  沧楉能置换的物什便也随之丰富起来。

  **

  小舟于渡口泊定,沧楉开始忙碌着卸货,敕天凌跃窗而出,悠然落在了船头。“裴沧楉,我要的碧螺春和烟熏腊肉都换来了吗?”

  沧楉只顾着卸货,并未作出回答。

  一向骄傲的敕天凌顿感挫败,低眉看见了脚跟下的糖葫芦,拾起来便往嘴里送:“这是什么?”

  “冰糖葫芦。”沧楉直起身来,淡静地道,“你慢慢吃吧。”

  敕天凌怔怔地望着她远去,缓缓咬下了一颗糖葫芦,只感觉酸中带甜,还有几粒磕牙的细核,竟像极了他在茹岈山庄时进退两难的心境。

  “下次出门,记得换点腊肉回来!”

  纵是常有抱怨,然而无论沧楉做了什么菜,敕天凌都吃得很开心。虽然境界强如他者,并不需要靠人间烟火来生活。

  **

  霜染层林,天气萧肃如一场病入膏肓。由于沧楉芳名渐盛,而引起了百里外一伙**的歹心,他们遂乔装成经商的陆地行走,布置好陷阱,在那老地方等待着沧楉的出现。敕天凌走出卧室,于栏槛外略一定神,霎时察觉到了山庄外的杀气,此时沧楉已解缆而去,风吹浪移,即将离开山庄。敕天凌便聚起一道灵力涌至河中,致水柱窜起,掀翻了她的小舟。

  两月劳作尽沉水底,沧楉掠至河畔,凝神间暗自愁苦。

  敕天凌随风掠来,傲立在她的身旁,挑了挑眉道:“凛冬将至,山外的陆地行走不会再来了,以后外出换货的事就由我来代办吧。”

  沧楉沉吟半晌,转身道:“你该对劳作有敬畏之心。”

  **

  敕天凌望着她穿阁入室,心中略有困惑,是不是自己又惹她生气了?他向来不知人间疾苦,且未经历过什么大的波澜,自然不理解那句话的深意。

  后来敕天凌载货出了山庄,便把沧楉辛苦的劳作都输送回了酃山,以给门内那些低阶弟子食用;再通过只手摘星,摘落几锭金子,去附近的市镇采购物资,如是满载而归。

  世间万物,妙手可得之。

  通过辛苦劳作得来的粮食,对于人们生存的意义,敕天凌始终难以感同身受。

  **

  上元时节,远处烟花蔽空,星落如雨,显得好生热闹。敕天凌玩性顿起,便出门买了一捆烟花,放在殿前的空地上,却打着火石,踟蹰不敢上前。

  “裴沧楉,你……你来点。”原来,他害怕,愣是戴着银面具,也不敢去点燃烟花。

  沧楉便将剑搁在桌子上,缓步而去,接过了他手中的火石。“你站远一点。”她说。敕天凌惴惴地退了几步。“再远一点。”他脸色苍白,又匆匆退了十来步,沧楉忍不住想笑。

  “好了,再退你都看不到烟花了。”沧楉回过头,翩然朝空地走去。

  敕天凌紧张兮兮地探头望着。像盯着一场雷霆震怒。

  沧楉纤身弯下,执火石将引线点燃,便速速退后至门槛前。

  **

  然而火舌突突冒了一阵,竟然在进入炮管时戛然而止,烟雾散去,烟花毫无反应。

  “怎么熄火了?”沧楉一惊。

  敕天凌神情略有些放松,便甩了甩袖子,正色道:“还不如玩炮仗呢,炮仗还会响一下。”

  沧楉心生疑窦,便上前去查看,敕天凌喊道:“你小心点。”她全然不顾,端起那捆烟花掂量了一下,起身道:“你买的是假货,这烟花里面是空的。”

  什么?假的烟花?这不是浪费精力浪费表情么?敕天凌气急飞出,拿过烟花瞅了瞅,外观上虽看不出,但用手撕开表层,里面确实是一堆乱糟糟的填充物。

  他将假烟花抛向空中,一掌将其击成了粉末。

  沧楉敛了敛眉,凝声道:“其实也无妨,山庄外的烟花彻夜不息,你可以爬到屋顶上慢慢去看。”

  “我想……”敕天凌目光闪烁,涩涩地看着她,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我想陪你一起,看烟花。

  烟花再美,不过刹那芳华,佳人有约,才是记忆永恒。

  **

  时间让人成长,亦让人老去,却并不会在修灵者的身上留下痕迹。他们什么时候汇聚完首颗亮度达到一等的星辰,容貌和身形便能长久地滞留在那个阶段,是曰青春永驻。

  譬如前任圣帝汍澜,在两千年前,被帝海子偏心护佑,设法保全,境界不减反增,其精致如琢的容颜就再也没有变过,故能倾倒众生。

  唯有占灵师要经常耗损精力,引灵卜世,来破译诸天的奥秘,其容颜才会在某个阶段衰老得特别快。

  三年时间对敕天凌来说不过瞬间,却足以让沧楉脱胎换骨,变换心境。待人间境界恢复毕,她便要离开茹岈山庄了。

  **

  暮冬时节。

  敕天凌站在城楼上,目送着沧楉离去,她都没有向他道过别,只在山庄里留了一把霜钟琴。此琴本由汉陵阕打造,赠予师妹绘梨的;琴音可定向杀人于数千里之外,可回溯及捕捉旧时的遗音片语。绘梨去世以后,此琴便归了沧楉所有。她将此琴留赠,便有感恩拜别之意。

  那一天,梨花积厚三尺,凄凄铺满了整个山庄。雁阵惊寒,刹羽叠翅的声响宛如欺世离歌,引起烟云下几多愁恨。

  水雾濛濛,乱花冉冉。敕天凌身边的灵气聚散无常,且愁伤难定。他只有让自己的灵影偷偷尾随着她,一个消散,又接上另一个。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以何种身份去陪伴她,他在山庄里靠近了两年,他不敢明说心迹,而她总是冷若冰霜,渐行渐远。

  最终的身份都不及过客来得合适。

  落雁尚有平沙可栖,此间相思却一如断脚的鸟,掠过万水千山,星海苍尘,却依然难寻安处。

  “沧楉,你行走凡世,到底想要遇见谁?谁才是你一生的归宿?”

  人们留恋红尘,往往是红尘中尚有遗憾;人们远离红尘,往往是自己的内心已经足够强大。经历的越多,便越是向往离群索居的生活。

  **

  云中自然是沧楉的首去之地。虽然那个地方有太多不堪回首的过去,虽然她受尽屈辱、差点就死在了火里。

  只因她牵挂着城里的数百位孤儿。他们因皇命而被迫与父母离散,从此孤苦无依,饱受磨难,病了饿了都无人关心。他们本不该承受这样的痛苦,他们应该有个光明的未来的。

  她想给他们带去希望。

  在漫长的征程中,沧楉还是很少说话,也从不回头,只是经常静静地望着星空;她仿佛比星光还要孤冷,她的霓裙总是猎猎地飘在空中,宛若盛世的梨花。

  堪负剑道天品的人间境界,沧楉行走在天地间,就是一把最锋利的剑,倔强,疏离,且动如破竹:仿佛撑起了整个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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