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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踏舟而下三千里

落星在眸 微漫天 5875 2024-07-10 13:43

  “曾以为长大很遥远,却发现是近在咫尺的事情。

  曾以为相思很遥远,却发现念她已如秋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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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年似水,容易把人抛,半年幽静的时光仿佛回到了当时未和养子相逢的时候。依约是那时的风,那时的月,那时的叠黛悠长,却不复那时的心境。

  人都是会变的。对此她深有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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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春时节。

  在远处的洪荒上,数百铁骑踏尘驰来,蹄声铿然,带起一路灰霾,马背上的银色战甲泛着冷硬的铄铄辉芒。

  铁骑和乌云齐飞,带着闪电鸣雷以及窒闷的气息,迅速朝着高山这边逼近。

  “他最终还是找到了这里,我早该想到的。”

  梨树上的女子微微低眸,咕哝细语,神情隐忍的复杂,既有失望也有莫名的释怀。

  她不想再躲下去了。他也终究不会放过她的。

  这一世的仓皇与流离,杀戮和纷扰,都该随着这个身体这份容颜寿终正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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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决定好了吗?”梨树颤动着花枝,声音清脆激荡长空。

  纤手绾青丝,玉簪横插云鬟,裙袂带起花瓣,如雪遮望眼。女子抬起一张静穆而精致的脸庞,幽幽地道:“我这一生总是匆匆,我这一辈子满是遗憾。我背着别人的欲望前往,为感情所惑,终落得满身伤痕和无尽的罪孽。我只想重新活一次,不为任何人,只活出我最想要的样子。若是有幸,我还想赎尽今生留下的罪孽。”

  “你昔日对我有恩,我可以让你回到生命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候,隐匿人世间,再也没有谁能找到你。待时机成熟,你自能成就灵路,为众生渡一场浩劫。”

  乌云遮去半边天空,山中鸟惊得四散飞去,铁蹄声已然越来越近,空谷里回音飒飒,杀气沛然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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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气息一滞,低眉问道:“如何回到那个时候?你想让我重生吗?”

  “也不全是,可能要委屈你了。”梨树姿态婀娜,芬芳馥郁,语气淡静地道,“你还不能死,不能经六道轮回让暗皇发现你的秘密,所以我只能让你返体回胎。”

  “回胎??”女子眉头皱起,好像没有听懂,只道妖族有很多震古烁今的灵术,却从未听过“返体回胎”一说。

  梨树却不再答话,似是在沉思,似是在苦心酝酿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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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蹄声越来越近,如鼓点隆隆,震颤无边大地。很快,数百铁骑便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山脊上,看出他们苦寻之人近在眼前,便悉数拔剑出鞘,纵身掠来。剑光森森然划破晴空,女子双眸微闭,樱唇紧紧抿成线,不想再看到这样刀光剑影的画面。

  然而在飞到半空的时候,这些人却突然凝滞不动、定格在了那里,气息瞬间全无。唯有铁剑纷纷落地的噪杂声。

  风,在静静地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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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死了,死于梨树所制造的毒境。半空中无形无色且自由扩散的毒境,绝不是普通人能够抵御的。

  在众人如雨滴般坠落时,梨树的枝桠极速上扬和延伸,宛如锦缎云幄般,向树顶的女子缠绕而去。

  “绘梨,你要吃我?你这个女骗子……”

  伴随着青衫女子沉闷的喊声,转眼间,她便已被白色花瓣紧紧地裹住,无计逃避,再也难见踪影。

  紧接着,花瓣骤然崩散,漫天洒落,这棵梨树遂拔地而起,在空中化成人形,轻盈落地,是为眼前一位薄纱裹身且风仪高傲的女子。

  她即是沧楉的母亲,绘梨。

  **

  当年,大楚皇帝率军平定民乱,于途中撞见了身负重伤的绘梨,便见色起意,将其带回宫中软禁了起来。彼时绘梨经过和铸魔团的厮杀,而灵力大损,无计逃脱,只得暂居宫中以作调养。然大楚朝廷民乱四起,朝不保夕,皇帝心急之下意欲强娶绘梨,死也要死的风流快活。绘梨抵抗不过,被绑缚于婚床之上,苦苦挣扎,恰值云茹潜进宫中,以行暗杀事,便无意中将她救走,安置于山野之间。

  **

  绘梨绝丽的面容因突如其来的阵阵干呕,而变得有些颤裂和夸张。待呕吐完毕,她挺腰静立,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喃喃地道:

  “你早于开天辟地,原本天生传奇魂脉,只可惜缺了四道驻魂和一道逆魂,无缘修灵,辗转万世而默默无闻。待我赠与你花魂,尽享世间三段情事,尝遍悲欢离合、苦涩滋味,便可执掌风花雪月,重启你的无上灵路。至于你能走多远,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她始觉有胎动,惨白的脸庞上绽开了一抹微笑。

  微笑中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绘梨怀孕了,且将经历长达两年的孕期。

  自云茹返体回胎以后,虽然世间时有她的传说,却再难觅其踪迹,就像鱼消失在了水里。

  **

  时值暮秋。

  各州郡来京述职的官员有数千人,再加上各自的仆属臣僚,一时间涌入帝都的外来者高达十万之巨,街上繁华更甚,喧腾彻夜未息,其间藏龙卧虎者更是难以估计。

  闻道西园花正好,敕天凌便泛轻舟,误入了芙蓉浦。已是寂静无人处,泊岸边有一石舫,舫中有一白衣利落的男子正在执剑作画。说是作画,以极寒之剑气凝起片片飞雪,缀打在红墙上,现出一个轮廓,其精妙细微处,就连敕天凌也自叹弗如。

  飞雪作画,画中人已初具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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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具形状的絮雪轻缀和铺展,浓淡相宜,以细腻的触感勾勒出了一位清傲脱尘的女子形象,无懈可击的风华绝代,若隐若现的寒光逼人。红墙映衬出双颊淡淡的红晕,白雪充实着肌骨和纤柔衣裳,再加浓墨点染出的眼睛和绾上青丝,整个人物的美感宛若天成,栩栩如生。

  在裙摆一侧,用剑刻下了略显突兀的“云茹”两字。

  十六年前,冬雪夜寒,北域幻雪山庄内发生了一件震惊皇州的大事:牧笙寒的祖父和庭中高手悉数被一位女子所击杀,死状难名。幻雪山庄乃是北域第一大剑庭,威名显赫,然而山庄中那么多高手都被一位妙龄女子击败,这不得不令人匪夷所思。唯有牧笙寒年纪尚幼,侥幸脱险,便身负血海深仇,纵马来到了滴水城,拜洛南为师,专攻丹青画技。经过十余年苦练,如今的他画人画物惟妙惟肖,堪称剑画双绝,一手飞雪作画更是融剑术于丹青中,独具匠心,连洛南看后都拍手称赞。

  下山两年来,牧笙寒罔顾市容,四处张贴画报,足迹遍布皇州,誓要找到那位女子以泄灭族之恨。只是苦寻之下并无结果。

  “乌钢剑,雪绸衣,乃北域幻雪山庄的标志,此人莫非就是剑邪牧笙寒?”

  敕天凌步法极轻,落在石舫门前观望,细忖之下,眉头已渐渐皱起。那男子单脚着地,悠然收住剑势,待另外那只脚落地于青石,便将剑猛然一推,寒光逝如电,插回了桌上的剑鞘中。

  风雪骤然停息。

  素衣相裹下的优雅姿态,浑然天成,毫无矫作的痕迹。

  “是何人在偷看?”白衣男子漠然转身,说话声挟阴寒之气,震荡于低空中,与其优雅的表态大相径庭。

  待他飞出来看时,石舫外的人早已不见踪影。

  敕天凌化成一道金光,落在了万里以遥的幻雪山庄内。

  此处乃是当年云茹灵影激发之地,能将北域第一大剑庭里的高手尽皆杀戮,冲出重围,她必定是在那一瞬间、激发出了自己的灵影。

  修灵者境界越弱,灵影留世的时间便会越久,或许能在这里将云茹的灵影牵引出来。

  西坡碎痕天有一废太子,名叫陟雪,虽值壮年,却性格文弱喜静,爱植花木,常年深居于宫中,不和外人联络,唯与敕天凌相交甚欢,引以为蓝颜知己。当年母后被铸魔团引诱,堕入魔道,又值天选之子星疃降世,神君魁曜便顺势废了陟雪储君之位,将其神袛迁往了碎痕天,代为看守先祖的陵墓。

  遥见敕天凌震落的星辉,多年不出宫门的陟雪便飞出碎痕天,出神界而莅临凡世。

  幻雪山庄絮雪飘飘,掩尽昔日的繁华和落寞,归于无尽的苍白。

  冰封万里,乃是北域的常态。

  在陟雪幻影术的牵引下,一个身影逐渐显现了出来。但见她背立在石阶上,一袭黑裙裹身,长发肃肃垂腰,左手握剑靠在背后,身姿挺立而略带着疲态;侧过脸来,面如凝玉,眸光凌寒而逼视,一股冷寂之势磅礴而下,触目惊心。

  敕天凌趋前数步,惊疑道:“沧楉?”

  “我不是裴沧楉。”女子静静地道。

  “你是谁?”

  她睫毛一挑,意味悠长地道:“我姓顾。”

  “名呢?”

  “云茹,我叫顾云茹。”

  敕天凌吟哦了一声,皱着眉道:“我在皇州上认识一个女孩,和你长得极像,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云茹背身而立,冷峻地道:“你持一鉴立水中央,看镜中人是何人?”

  “是我。”

  “那么我和沧楉呢?”

  敕天凌恍然道:“你即是她,她即是你。”

  “我在人世恩仇未断,本想以清净之身重活一世,却还是难却往事的纷扰,只望她苦海泛舟过,心境依然澄明……”

  话音未落,飞雪已将云茹的灵影冲散,再也难见痕迹。

  陟雪怯寒,不宜在雪天中滞留太久,便腾空而起回到了碎痕天。

  敕天凌依旧滞留皇州,心中对沧楉有无限好奇,便改变行走计划,想要重蹈她走过的路。

  至北溟,遇一渔夫在渡口叫卖鱼脍,敕天凌欣然而往。

  鲣鱼切成薄片,蘸点八和齑,鲜滑爽口,美味至极。

  敕天凌好奇地问道:“你这手艺是跟谁学的?”

  “以前北境有一少女,名叫云茹,常在青石古道边售卖鱼脍,我是在她那里偷学的。”渔夫蓦然收起了幽思,涩涩地笑道,“公子欲往何处去?”

  “南域。”

  渔夫惊喜道:“鄙人有一事相求。”

  “你且说。”

  “渡口外堆积了数万根竹子,本由一农夫运往圣疃山搭建军营所用,数日前他溺水而死,留下这些竹子阻塞了渡口,舟楫难行,你要去南域正好路过圣疃雪山,不如劳烦你把它们运走吧。”

  敕天凌毫不犹豫地道:“愿为代劳。”

  但见浪潮骤起,磅礴涌至渡口,将数万根青竹悉数卷入浪中,随着潮水急退,竹子尽被带走,远离了海岸。

  敕天凌踏浪而去,立于竹群的最前端,捻指引诀,稍稍运转灵力,遂有数千把铁剑从海底飞出,旋转着,凝结成一根细铁绳;铁绳将竹子捆成排,连成一个不算平整的尖塔形状,逶迤三里长。

  他便独立舟头,白衣飘袂,顺流而下三千里,抵达了圣疃山下。后世对此事常有讴歌:

  不见当年少年郎,三万根竹系作舟,踏舟而下三千里。是何等的倜傥风流。

  **

  顺道运完了竹子,敕天凌径直来到了天泽镇,此地正是沧楉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

  山是孤独的存在,崔嵬雄奇,像是从别的地方飞移而来,乱石嶙峋的表里,乃是触目惊心的荒凉,鲜有生灵存活过的痕迹。那棵荫蔽数十里的巨树,那条蜿蜒流潺的小溪,那些坐在街边谈笑风生的故人,都已被掩埋于山石下,尽归尘土。

  风凌渡口,香橼树下,人们簇拥而出送别沧楉的那一幕情景,犹自鲜活如昨。

  “楉儿,你以后一定要回来看我们啊。”

  “听说帝都有桂花糕做的极好,你记得捎点回来。”

  “要好好学习,要听爸爸的话,做一个勇敢善良的孩子。”

  落叶最后一次飘零,所有人都已离开故里。

  挥手自兹去。

  **

  出风凌渡口,溯河两千里,便可进入南溟,在海上漂流半个月,即可登陆云沧。

  听说,沧楉的父亲即是死在了这里。其尸骸葬在海滨一隅,多年来无人祭奠,立有“先考裴化郎之墓”的石碑也已覆满了葳蕤杂草,极尽萧索凄凉。

  世事无常冲散了多少的情义,想与故人相见,都已身不由己。

  唯有孤坟一座,向潮来汐往,岁月无声。

  **

  再往东行七百里,有一峡谷巨壑,道中有一名叫“摘星”的客栈。当年雷电交加之夜,陪同她前往帝都的剑宗高手即是覆灭于此,而她,也被那占灵师裹挟至云岛上,开始了漫长的海外漂泊生涯。

  不过正因为此,沧楉在人间的消息就此断绝,直到经年有余,她才摇着一艘破船蓬头垢面回到了皇州上。鲜有人知道,她消失的这段时间吃了多少苦头,海上漂流的岁月本就漫长,枯燥,而她还要被装在夜壶里,靠着占灵师施舍的一点残羹冷炙,艰难度日,逼仄的空间滚烫灼身,每每昏厥而不自知;历尽磨难到得云岛,待有弟子误拿夜壶去解手,汉陵阕将沧楉救出之时,她已经完全不成人样了。

  **

  回到帝都,敕天凌旋即又奔赴圣疃山下,这座皇州最大的剑庭,号称是昆仑在人间的辉映,如今正被移星皇朝大兴土木,营建离宫,以迎接皇帝的封禅之事。洛南的坟墓被盗挖一空,除却风雪凄寒,滴水城早已不见痕迹。

  由帝都往西北向,行三千里,即是北境。首阳山下,巨霖关外,当时和雪族鏖战之地,听说惨烈异常,尸横遍野,便连七皇子也死在了这场战役中。

  伫立山巅,风卷长衣,敕天凌深感震撼。

  以咽喉险要扼守北境,拒外族于千里,守皇朝之安定,即是巨城云中。

  云中依旧在,大雪满天山。

  **

  当年沧楉受尽屈辱和苦痛的地方,仍然是她心中的牵念;因力量不济而心怀歉疚,也是她不断向前的动力。深植于尘埃和黑暗,才能伸向光明,手握众星,成长为坚强的自己。

  让花开在心里,让阳光洒满人间,让我爱的人有路可回。

  这便是沧楉的信念。

  你若知我的痛苦,又怎舍得让我四处飘零?

  炊烟寥落,清角吹寒,敕天凌深感悲悯。

  再回到和沧楉相遇的地方,荒天大漠,风沙落定,仿佛看见她站在了远处,洁净的双脚沾满露水,似是梨花初绽,清丽绰约至极。

  “过来,让我抱抱你,这一路走来,你辛苦了!”

  如沐春风,心潮涌动,敕天凌深感牵念。

  他想,他是该回到茹岈山庄了。

  想与你相见,如星子坠落尘世,不问归期。

  如飞蛾扑火,不问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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