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根本忘不了一个真真正正爱过的人,你以为你错过的是一个人,
其实你错过的是整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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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韡晔的朝晖,沧楉收拾心情,行走在蜿蜒的田间陌上。这里丝毫没有一座城池该有的样子,倒像是无垠的旷野;非但没有高耸的轮廓,也难见有行客的踪影。
唯有溪流潺湲的清响,在耳畔回荡如银铃。
风吹过稻田,如同连天而蓄势的细浪。于稻田的尽头,必定掀起一场覆灭的狂潮。
行却半个时辰,沧楉觉得口渴难耐,便蹲在溪边打算掬点水喝。突然,她感觉手在水里碰到了什么东西,手背传来阵阵瘙痒,以及一丝扯断在微风里的声音。
“你把我的船弄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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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楉低眉望去,发现她刚刚用手碰翻了一只酒杯。杯已倾覆于溪中,一个手指大的活物涉水站在杯底,有被细浪冲走的危险。沧楉捧手将它捞起,放在岸边的卵石上。
那是一个漂亮的小人,头发用绣针绾起,有葡萄般的圆脸,红润剔透;眸光晶亮。睫毛翘而细长,身高不盈一指,裙子飘扬,如同一片紫苏叶于风中落下。她仰着脸,揉了揉眼睛,大声说道:“我叫霍莉,是在田野上流浪的小人。你叫什么名字啊?”
沧楉把声音压得极轻:“我姓裴,双名沧楉。”她向来是这样介绍自己。
小人族乃是《异兽志》寥寥数语记载的一种生灵,没有形成于图画上,世人只以为它们是远古先尊臆想出来的物种,没想到竟真实存在于这昆仑山中。他们的祖辈原本潜居于下城,借用住客储存的食物为生,有时候一条熏鱼,一块打糖都能吃上好几个月,有时候一片树叶,一朵莲花,都能为他们遮风挡雨。后来下城出现鼠患,小人族饱受杀害,生存环境日趋恶劣,所剩无几的族人只得往中城迁徙,其历时百年,经五代人才翻越崖壁,破开玄门,来到了这片新的天地。他们在田野上冒过险,在旧罾里安过家,又坐船在溪水里漂流:对那些年龄未满十四岁的小人来说,中城无疑是他们的世外桃源。他们有更多的时间躺在禾叶上凝望星空,在露珠里洗澡,然后躲在蜜罐里沉睡。
十四岁以后,小人就得背负起族群的命运,开始离家远行。
有时候,他们会坐上蝴蝶飞行,或是坐着树枝漂流,无一例外的是,他们最终都会客死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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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小人霍莉在溪水里漂流的第七天,唯一的防身之物就是头顶上的那根绣针,常可毙敌于转眼间。她踮起脚尖,浅浅笑道:“姑娘你真漂亮。”
沧楉不以为意,紧紧盯着她道:“你知道中城怎么去吗?”
霍莉怔愣了愣,将双手拱成喇叭状,一字一句地道:“听说这条溪涧的尽头,有一座赤焰山,其首有两座尖锐的城池,其尾如巨龙,横亘于天涯,我不知道那里是不是你要寻找的中城。”
“谢谢你,霍莉。”沧楉伸手将溪里的酒杯抓起,摆正在水面上,想让小人重新回到她自己的船上。此去中城前途未卜,沧楉不想再连累无辜,打算独自前往。霍莉似是有所察觉,挥舞着手道:“你带我一起吧。”
沧楉自不顾她,将其托在掌心,往酒杯里移去;随即她蓦地立起身,继续沿着田塍往前走。霍莉踩着杯沿,蓄力一跃,蘧然跳上岸头。
“姑娘,你等等我!”霍莉踉跄着起身,膝盖被石子磕出了血,却浑不在意,紧紧追着沧楉而去。
只是她的声音非但易被风撕碎,便连她自己也要埋没在沧楉脚下的扬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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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追边喊了一阵,霍莉渐感喘不上气来,便取下头上的绣针,隔着数丈远朝沧楉的脚踝刺去。
“咦?……”沧楉感觉到轻微的刺痒,转过身去,视线移动,寻到了不远处飘摇难定的小人霍莉,“你怎么还跟着我?”再看她满身灰尘,脸色苍白,膝盖上还渗着血,沧楉便轻盈掠近,俯下身想听她如何作答。
霍莉运足气力,溜圆着大眼睛,拉高声音道:“我昨日碰到过一个巨人,他要我在玄门附近徘徊一阵,说是可以遇到一个帮我们族群解除宿命的人。他还说,那人生得很漂亮,身穿素裙,一手执剑,一手抱着木匣,若是遇见了,让我不要害怕,她会问我中城怎么去。”
沧楉清眉一蹙,迫切地问道:“他长什么模样?”
“谁啊?”霍莉愣住。
“那个巨人。”
霍莉恍然地吟哦了一声,认真回忆道:“他满头白发,身子很枯痩,背着一个竹筐,骑着他心爱的毛驴,说要先行一步,去稻田的尽头看一看。”
“是他?”沧楉暗自吃惊,出神地想,“原来他拒绝来慕雪楼吃晚饭,是先行一步来到了中城,看来他的修灵境界很高,才能借助众星的力量,在这失乐城里穿梭自如。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正在沧楉凝神之际,小人霍莉已走到她的脚跟前,奋力往鞋面上爬。只是她的力气难以支撑她的愿景,她尝试了数次,还是会屡屡跌落尘埃。沧楉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她盈盈一握置于掌心,沉声道:“你真要跟我走?”
霍莉笃定地点了点头:“我要去稻田尽头寻我的父亲,三年前他带着部下,说要去赤焰山屠龙,到如今是死是活都没人知道。”
沧楉愈发觉得赤焰山乃是凶险之地,说不定中城的玄机即在于此,她自身处境已极其艰难,要想保护小人霍莉难免会力不从心。“难道你不怕没命吗?”
“没关系啊,无论失去了什么,都不会有痕迹。生死我看淡,见到他才是吾愿。”霍莉豁达地说道。
沧楉心想,于昆仑山巅见到他,也是吾愿,既然彼此志同道合,生死枉顾,何不携手共进一程?她遂将霍莉往肩膀上送去,以让她靠近自己的左耳,说话不再那么费力。
小人霍莉开始在沧楉的耳畔喋喋不休说起自己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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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十四岁,离开故乡七天了,我经常感到悲伤。姑娘你离乡多久了?”
沧楉目视前方,细细想了想,慨然道:“九年。”时光飞逝,恍然如梦,就连她自己也不敢置信,当年离家时那位不经世事的懵懂少女,竟成长为了如今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姑娘。
真正的失去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的,而想要的幸福总是需要拼尽全力。
“那你住的房子肯定很大吧,像我就住在一顶战盔里,对我来说那已经是大皇宫了。父亲临行前,从野外搬回了几千粒米,这些就够我吃三年的了。”
每逢正魔大战,无数魔者因堕境而被魔族抛弃,便纷纷潜入昆仑山里,困囿于万象天工中,生老病死,皆由天命。因此中城会遗落下很多盔甲也就不足为奇。而在小人族的眼中,湖已是他们渡不过的海,稻禾已是他们敬仰的参天巨树;能被庇护于一顶头盔下,遮风挡雨,躲避追杀,已是他们莫大的幸福。
“我听先祖们说起,十四岁以后,我们的身体就会日益增大,面目全非,只有奔赴稻田的尽头,才能解除我们这一族群的宿命。只是千百年来,我们的夙愿从未实现过。”
听说赤焰山下有一座巨矿,全是世所罕见的幽蓝钻石,由云嫣只手摘星而来,数千年硕果埋藏于此,其价值无可估量。而小人族不知道的是,无心的屠龙勇士,即便功成,坐拥巨矿,也终将变成一条更强大的恶龙。
于是在小人族的眼中,那条盘踞在稻田尽头的炎龙,更像是一座巍峨险峻的高山。
赤焰山即是恶龙,它从未被消灭过。
人的贪欲终将反噬他们自己。
而沧楉和小人霍莉也同样要面临这样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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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已越来越强烈,霍莉无处掩蔽,长久曝晒很容易被灼伤,沧楉便停下脚步,于凉亭内坐下,打算用稻杆织一个罩盖来让她栖身。
霍莉蔫蔫地躺在沧楉的肩头,昏昏欲睡,已无先前的活脱之气。沧楉心灵手巧,不一会便将罩盖编织好,正欲回头,突然听见天地间传来阵阵破天的嗡鸣。两人一惊一悸,起身望去,但见那天边飘来一朵极速移动的乌云,低低压过稻田,瞬间将满绿变成荒凉,赤地千里,寸草不生。
霍莉脸色惨白地喊道:“不好,是尖兵稻蝗。”
沧楉面色沉静,定睛再看,那些稻蝗通体乌黑,复眼如炬,咀嚼如刀,前后足已化成锐利的剑,堪称凶残的异兽,再以数量之巨肆狂而来,遮天蔽日,鲜有人能抵挡住这样的攻势。
“坐好了。”
沧楉将霍莉置于木匣上,以罩盖将其遮住,便腾空而起朝前方跑去。稻蝗嗅到人味,来势加剧,如失心疯般穷追不舍。
“可有办法对付这些稻蝗?”沧楉问道。
“我们平时都是躲在地窖里,不敢出来的。”
在这样上天无路遁地无门的处境下,除了拼命奔跑,那就是没办法了?眼看稻蝗越追越近,沧楉边跑边拔出了剑,决心以自身微弱的灵力,和这些凶物短兵相接。
“沧楉姑娘,它们追上来了!”
小人霍莉握紧绣针,走到了阳光下。
嗡鸣之声似是要震破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