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之下皆是炼狱,
这个世界没有不带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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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尘忽然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当时他流着涎水,像块淤泥瘫坐在城墙上,对白昼的世界心向往之。那时他心智未开,还是个呆头呆脑的傻孩子,因出生时头脑先着地,而摧毁了额头上的天门,他便在星塃城疯疯傻傻过了十三年。那时,他不知自己为何而生,也不知爱恨为何物,只想着要飞到白骨以下的世界去看看。
在世人眼中,皇州应该是这样的:以烟花细柳草薰风暖来概全南域,以大漠荒草地道纵横来形容西域,以城邦林立缛丽繁华来描述东域,以万里飘雪终年酷寒来定格北域;但在陌尘看来,四域并无甚区别,那里全是光明的所在,他想去阳光里随便走一走。
哪怕去捡个锤子回来凿墙也好啊。
他时常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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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不清是什么时辰,有一个穿着大红裘袍的年轻男子走到了陌尘的面前。其容貌俊秀清逸,眉目舒朗,薄唇紧紧抿成线,眸光清酽望来,似深情的潭水,又似魅惑的晴岚,令人莫敢对视;举手投足间,高贵超尘的气息扑面而来。陌尘见了便生出欢喜之心,起身就想去他脸上猛嘬一口。
“傻小子你站住,别把口水沾到我的身上。”那男子将身一闪,满脸嫌恶地道。
陌尘刹住脚步,讪讪地笑着,那男子皱了皱眉头,艰难靠近身来,便将脸微微一扭,扬袖替他擦起了脏兮兮的脸蛋。
他的袖子毛绒绒的真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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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洛初晗怎么会想着以后要嫁给你这样一个傻子呢?”年轻男子愤恨地将陌尘推开,撕下了讨好的嘴脸,沉声道,“你想不想去下面的世界看看啊?”
“想!”陌尘不假思索地应道。
“我这里有一只风筝,你坐上它,就可以飘到地面上去了。”
“那你快点把风筝拿出来啊。”
男子见计谋得逞,便慢条斯理将风筝在空中展出。临行前,陌尘还特意嘱咐道,“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去去就回。”
“真是傻得可以。”那男子为了避免洛初晗找他麻烦,向他要人,便索性化成一只火狐躲进了《异兽志》这本心经中。
妖皇这一躲,即是三年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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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噜,咕噜……”
“孩子,海水是不能喝的。”
“我渴。”陌尘回过头,咧嘴笑道。
“渴也不能喝,你妈没有教过你么?”
陌尘浑然不顾,依旧埋头喝了几口海水,只觉咸涩得很,越喝越渴,他有点想不明白,斜眼望着碧日晴空。海滨的渔民扛起渔网,摇头叹息道:“原来,他是个傻子。”
这傻孩子以盛名之副往繁华的内陆走去。原本崭新的镶玉裘衣在借宿时被村姑偷了去,只换给了他一件麻衣,他也浑然不知,乱糟糟穿在身上,又继续跟着商旅往下个地方走去。虽是破衣褴褛,蓬头垢面,沿途他总是笑,别人给他残羹冷炙他是咧嘴笑,别人恶言驱赶或殴打,他依旧是笑。一路走来,他成了世人排遣心情的笑料,也是因为他人畜无害的傻笑,而不至遭受戕害。他这样的人,他自己是活不久长的,何必要担上杀人的罪名。
但是这傻孩子命硬,竟穿过整个东域,黑黝黝站在了圣疃山下。远远看去,像块砚台,骄傲地发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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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疃山麓已被幻星皇朝营建为帝都两百年,其间繁华缛丽世所罕有,碧瓦飞甍、云楼雾殿此起彼伏,比起昔日帝都星塃城也是不遑多让,反可衬出其落寞之态。
至云沧渡口,遇一船夫,故意刁难陌尘。
“你给我卖唱,我就渡你过圣疃湖。”
陌尘不置可否,后听闻帝都朱门酒肉多,口馋得很,便答应要在船头向行客们卖唱。众人乌泱泱围一片,嘲笑不止,傻小子满脸沉静,不出口则已,一出口则技惊四座。凡是皇州上整理成册的诗词歌赋,经书传奇,随便拎出一段,他都能一字不差给利落地背诵出来。
或追问道:“《玄黄》心经首章,描写昆仑山的诗作?”
“昆仑山下云如水,滚滚飞流誓不回。
修灵试剑真儿女,拂落风雪帝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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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居然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众人满脸愕然。陌尘只是嘿嘿地笑着,拿起硬馒头埋首就啃。
时维九月,凉风习习,璃川驾云舟恰好经过,领略了陌尘的别样风采,顿觉自己所寻之人是他无疑,便将行囊里的馒头都扔给了他。
“沧楉啊沧楉,你辛苦百余年,怎么就弄出这么个傻孩子来到人间了呢。造化真是奇妙得很啊。”璃川暗自喟叹。
“日后他能镇守昆仑,守护诸天吗?”璃川心生疑窦。面对隔壁船那高人端详的目光,陌尘全然不知,趴在船板上,连洒落的馒头渣子都舔干净了。
众人释怀地笑着:原来他还是个傻子。一个只会死记硬背的傻子,仍改变不了他愚痴的本质。
人最大的可悲是,整个时代对他的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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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疃山下登陆,璃川便想去把陌尘领回来,没成想船夫不肯,竟拿出了护犊子的嚣张气势:“他是我的儿子,我凭什么把他给你?”
璃川沉下脸来:“那你之前还任由别人嘲弄他?”
“他傻他活该,但我就是不能把他给你!”
璃川按住怒气,从袖中掏出了两锭金子,商榷道:“那我用金子把他买下来,行了吧?”
船夫见钱眼开,立马陪着笑脸道:“好说好说。”便探出手勾去了璃川掌上的两锭黄金,转身就走。陌尘稀里糊涂就此跟了璃川。两人遂离开圣疃,跋涉数千里去追上星塃城:那座被白骨背在身上的飞天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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棹舟于圣疃湖上,有浮光掠影,渔歌杳杳,有烟花蔽空,响彻云霄,陌尘换上洁净的衣裳,赤脚拨弄着湖水,畅快之至。
璃川蹲下身来,凝声问道:“孩子,你来自哪里啊?”
“我也不清楚,只记得那座城池是飞在空中的,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阳光。”
璃川凝神若有所思:“你为什么要来凡间?”
陌尘将双脚从水中抽离,细细想了想,静静地道:“我站在云端上,恍惚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说:去吧,到人间去吧。于是我就落入了人间啊。”
璃川知道,那是裴沧楉低喃的声音。自陌尘降生凡世之后,她已经不能对他有过多的干涉,只能遣出几位信得过的帝尊去默默守护他。璃川便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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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仲夏之夜,皎皎清辉倾洒在两座绝壁上。
绝壁的外表坚硬光滑,惨白的颜色比月光还要瘆人,却有很多人族罔顾危险攀爬在上面。多日艰苦的跋涉使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包袱里少的可怜的干粮时时散落出来,砸在了下面人的头上。所有攀爬者都屏气凝息,手间伤痕新旧交替,没有半点完整的地方。
这两座绝壁如蜻蜓点水般移动在陆地上,好像逃避着阳光,永不停歇地往西追逐。大风凛冽吹过,像是铁扫帚般将数以万计的攀爬者推落悬崖,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咒骂声便经常响彻在夜空中。
绝壁的尽头即是星塃城,高高地飘在云端上,早年间灯火辉煌,笙歌未绝,而那两座绝壁便是白骨的双腿。
若立于城墙上俯瞰,可见一架白骨正背着星塃城、疾驰在深蓝的夜空中。
当时鲜有人知道两座绝壁的真面目,窃以为爬到顶端就能攫取无穷的财富,或者出于好奇,想进城中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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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我们这是在哪里啊?”陌尘睡眼朦胧,只觉耳边常有碎石跌落的声响,遂喃喃地问道。
璃川将短刃用力插进了石缝里,侧过脸来道:“我带你回家。”
背上的孩子抿起一抹笑意,又继续沉入了梦乡。
此时他们距地数十里,脚下云雾苍茫,长空邃袤。而眼前的路,缀以清寒的光和肆虐的风,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
璃川腾出右手,将腰间的布条往上紧了紧,以免陌尘滑落下来。孩子睡意安稳,呼吸匀称,嘴角的口水哗哗地沾在了璃川的衣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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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陌尘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了一个凹槽里,正面望去则是茫茫云海,更有雪子飒飒扑来,遮挡了他的视线。他只觉得身子受阴寒侵袭,微微发颤,低头一看,原来这凹槽的三面皆是石壁。壁面虽凹凸不平,却被前人画满了各种怪兽,璃川正盘腿而坐,将占灵轮置于双腿上,以吸收纯阳灵气来迅速恢复精力。大风吹起他的长袍和头发,如同飘扬的旗帜。
“老伯。”陌尘慵懒地唤道。
“你醒了?”璃川收起了占灵轮,起身道,“先吃点东西吧,我们等下还得赶路。”
用烈酒烘烤出的鸿雁香气扑鼻,陌尘狼吐虎咽地吃净了。食物被事先抹了一层迷药,他吃完后很快又陷进了梦乡。璃川便把他绑在了背上,纵身飞出,继续攀附在了崖壁上。
偶有人失手跌落,璃川总能敏捷地避过,他攀爬的速度远高于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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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时七天七夜,璃川背着陌尘终而站在了星塃城下。这座古老的煌煌巨城,第一次展现在了璃川的眼前:以城墙的高耸、塔楼的飘逸、灯火的阑珊,再加上笙歌的杳远,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小露出它非凡的魅力。
“孩子,你快醒醒。”璃川停在城门口,将陌尘缓缓地放将下来。
陌尘揉了揉眼睛:“老伯,我们到哪了?”
“我们到家了。”璃川沉吟半晌,双手搭在陌尘的肩头,面色凝重地道,“我将要入住兜率宫,揭开诸天全部的奥秘,这是我的使命。你也有你自己的使命,这里不会属于你,也没有人会属于你,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要放弃希望。”
陌尘闪了闪眸子,目光中透着不舍:“我可以去兜率宫找你吗?”
“当然可以,我会通顺你全身的灵门,等你十六岁那天,她就会过来接你了。”
陌尘讶然道:“谁要来接我?”
“她叫裴沧楉,你,是她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