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的时候世界眯成裂缝,
以前我也住在那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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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悠飏的雪花将街巷上的痕迹迅速抹去,陌尘爬到树干中部,探头往墙外看去,没有发现任何的身影,想必是外面的阴兽出于好奇,想打下几个果子来玩耍。此处乃是兜率宫的最北面,与城墙只一街之隔,街上深黑的如同化不开的墨。
陌尘突然发现,离别在即,他却从未窥见过星塃城的全貌。
以前是被黑暗遮蔽,此刻又被大雪掩埋。
他隐隐觉得,未来他的命运,也会跟这座城池相伴相生,且一样乖蹇多舛。
陌尘低下头来,对朝霓喊道:“朝霓,你在下面等着,我摘苹果给你吃。”
絮雪落满朝霓的双肩,她溜滚着明亮的眼睛,窥见未来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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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尘摘下苹果往雪地里扔,朝霓就把它们一一捡起搁到了石阶上,后院里漫溢着欢快的气氛。不稍片刻,一整侧枝的苹果就被摘干净了。陌尘打算跃到那根伸出墙外的最长的枝干上去,那里苹果多且饱满,朝霓突然仰脸道:“陌尘哥哥,我也想到树上玩。”
陌尘略作犹豫,但转念想,这些年来他也没好好陪伴过朝霓,离别在即,就当完成她一个小小的心愿吧。他弯下腰去,凝眉道:“抓紧我的手,我拉你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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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霓虽幼,但天生脚力奇绝,把双手摊在空中,便能感受到四周物体的变化,和时光流逝的微澜。她只双脚轻轻一蹬,便就着陌尘的拉扯,而落在了他的身边。她并未停留,继续抓着树枝,径直往那根出墙的枝桠上走去。
朝霓一直都想去兜率宫以外的世界看一看。
哪怕外面黑不溜秋,什么都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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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根长枝遒劲粗壮,承住朝霓的身子并不在话下,陌尘遂由她去攀缘,只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渐渐她便已走到了墙头之外,仰观俯视,激动莫名。
然而,那块先前被砸进后院的石头,飞掠于空中时,以其锋利在那枝干的末梢切开了一道深邃的口子,朝霓手舞足蹈之际,末梢承不住动静,瞬间折断。
“陌尘哥哥……”
一声惊呼,朝霓已落下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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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尘反应过来,纵身跳落于墙头,意欲将朝霓抓住,却抓了个空;自己也因立身未稳,而踉跄了数下,随之跌下墙头。
他落在了朝霓的旁边,裘袍上沾满雪尘,却迅速伸出手,将朝霓抱到了怀里。
那一瞬间,陌尘隐约觉得,自己还触到了埋于雪中的一根绳索。他心下骤沉,直呼不妙,霎时便有一股巨力牵扯,两人被困在罗网中,凌空给拉到了城墙上。
“朝霓,别怕。”陌尘用手掩住她的脸庞,佯装镇静地道。
朝霓惊慌之下莫敢言语。
夜深如墨,恓惶可怖。
触身可及的酷冷直颤心窝,乱雪遮望眼,只恍惚看到城墙两端,渐渐浮现出十来双大如灯笼的眼睛,发着墨绿的寒芒,直勾勾地盯来,令陌尘直冒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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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须思辨多久,陌尘便已知道那些眼睛都是阴兽,但他没想到的是,才短短数年,它们的魂体竟已膨胀的如此之巨。以前初晗和妖皇尚在,阴兽不敢对人族有非分之想,故掩饰歹心,只到处搜寻蔬果等素食以解馋饱腹;兜率宫四周更是它们不会踏足的绝地。如今初晗前脚刚走,它们便在墙外精心设伏,捕食城里仅剩的两个人族,非但露出邪恶的本心,更表明它们已衍生出了绝顶的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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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想于此,陌尘心间不由一寒,悔恨交加,都怪自己疏忽连累了朝霓。
“陌尘哥哥,那些都是什么啊?”朝霓问道。
陌尘为平抚她内心的惶惧,只得强装笑脸,安慰道:“那些都是许愿灯,你快闭上眼睛,对着它们许个愿吧。”他便趁着朝霓许愿的间隙,迅速抽出了腰间短刃,想要将绳网割开。然而这网由乌蚕丝编制,极其坚韧,除非从外面解开环扣,否则根本无从挣脱。
他绝望之余,润了润喉咙,柔声对朝霓道:“许愿的时间要久一点喔,不然不灵验的。”
朝霓点了点头,闭着眼睛继续许愿,而那些要吃人的眼睛已近在跟前。
沧楉的百年心血差点毁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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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阴兽高达数丈,弯下半透明的身子,将环扣扯开,便伸手一握,将陌尘两人抓在了空中。陌尘横起短刃直刺往阴兽的掌心,却似划在了死水里,剑过无痕,不能伤它分毫。阴兽冷冷一笑,露出血口獠牙,迫不及待想把两人丢进嘴里去。
深埋于雪下的云昙,因护主心切而尽数泛红,冲破积雪,冉冉腾空起。
整座城池霎时被红色花瓣辉映,逶迤如血。
风乍起,吹动满城霞。
雪似是已不见。
阴兽们满心发憷,四肢僵凝,仰脸呆望着天空。
未曾想,朝霓反而被云昙的力量反噬,而陷进了昏迷。
“朝霓,朝霓……”陌尘轻轻唤道。
那股力量已经毁去了朝霓脑海中全部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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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阴兽魔怔之际,一把灵剑自兜率宫贯出,带起金色的锋芒极速掠来。那阴兽反应未及,剑已贯穿它的胸膛而去,将其灼烧为烟烬,而腹里未能消化的果核菜根则纷纷散落于地面。其他阴兽见状,尽皆狂奔四散。陌尘两人由半空中垂落,尚未着地,那剑绕了一圈,回过身复将他俩托起,轻轻送到了地面上。
那剑并未歇停,而是重新激出辉芒扬空而去,动势如雷霆,如狂怒,威凛惊风云,将那些在逃阴兽的胸膛一一贯穿,转眼间,那些魂体便在星塃城的各个角落崩裂,宛如烟花绚空,惊艳绝伦。
骤然而来的风,将云昙和雪花吹散,往城外的天地间飘去。极远处的天际,白昼与黑夜的界限,分明如泾渭;那阳光普照的地方,但望去,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数点寒鸦,数声觱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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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尘回过头去,透过迷濛的雪花,看见一青一白两个身影正往城墙这边落来。来者正是沧楉和璃川。他心中不由慌乱,生怕沧楉责备自己,遂低垂眉眼,将朝霓紧紧地抱住;以明示给沧楉看,他也不想让朝霓受伤的,此次纯属意外。
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决心承担后果,却又想要有所争取。
沧楉敛衣落定,凝眉望了望陌尘,脸上并无愠意,眸子透亮湛若繁星,竟恰有一股摄魂动魄的韧力;再看向朝霓时,她潜静的目光由是一柔,轻声问道:“朝霓怎么了?”
陌尘黯然道:“她昏迷了。”
“难道是帝海云昙?”沧楉沉吟道,“外面天寒,先回宫再说吧。”
璃川便将朝霓接了过来,用掌间灵力通顺了她的神脉,只等她回宫静养几个时辰,就会醒过来的。
陌尘由是感叹,等她醒来时,自己应该已经离开星塃城了吧。
再见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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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尘,朝霓袖口里的坚果都是从哪里弄来的?”
走廊之中,陌尘正把后院摘下来的苹果往朝霓的卧室里搬,沧楉特意出来寻他,正好在此撞见。
“就在后殿,我们也是今晚才无意中发现的。”
“你带我去。”沧楉凝声道。陌尘遂应诺下来,满身拘谨在前引路,匆匆往后殿而去。
绕是沧楉登顶灵路,见多识广,她也从没有见过这么多坚果:在墙边堆成小山丘,散发着乌亮的光泽,非但粒粒饱满,而且还没有腐烂的痕迹。这些保存完好的种子,正好可以作为沧楉以风花雪月重生无限生机的媒介,让它们开花结果,日后便可供朝霓食用。
“你去把璃川尊主叫来,我在这里等他。”沧楉回头说道。
陌尘乖乖领命而去。
他从此不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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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陌尘暗忖,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这样叫他了吧,再低唤了一声,喉咙竟有些哽咽,“老伯,昆仑山掌门要你去后殿寻她。”
璃川从朝霓的床榻边站起,目光幽幽望来,对陌尘道:“昆仑山被世称为飞绝寒域,乃是诸天的中枢所在,汇聚着世间最纯净的大道灵气,你此去昆仑,犹如泥牛入海,我便不能再守护你了。”
一出星塃,一入修真,便是风起云涌的命运。
陌尘微笑着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他的笑意,漂亮而落寞。
“以后,无论你师尊对你做了什么,或者如何伤害了你,你都要答应我,不要恨她,也不要恨天下人。”璃川的言语中蕴有深意,清癯的脸上满是凝重的忧悲之色。
陌尘敛去笑容,静静地道:“我答应你便是。”他最不忍璃川担心自己。
璃川便长叹了一口气,蹑步朝屋外面走去。陌尘缓了缓神,紧紧跟随在了他的身后。
“老伯。”刚过闲池阁,陌尘突然叫住了璃川。
“怎么?”璃川转过身来,平静的眼神中带着丝罕见的伤感。此刻的夜丰腴而空虚,任何声音单调又漫不经意,更衬得四下的冷寂。
陌尘静静地道:“今天我看到雪了,和洛初晗一起,很特别……”
这是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袒露了自己对初晗的心意。虽然他分不清那是喜欢,还是愧疚,反正就是觉得很特别。
时光本荒芜,唯记忆像漫生的野草,深耕年少萋萋碧连天。
陌尘懵懂了十六年,洛初晗深藏夜色是十六年,妖皇躲在经书中三年,朝霓记忆簇生是三年,璃川为破境寡居百余年,每个人都求而不得、在星塃城里孤独地活着。
但有人始终没有放弃希望,如星河浪迹,微芒而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