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堂站满了住客在等着开饭,他们闻着后院飘来的香气,早已垂涎欲滴,望眼欲穿,若非慕雪楼有“无关人等禁入后院”的规矩,想必他们就要冲进厨房一瞧究竟了。
端上菜临出门时,颦儿问道:“姐姐,我们要收钱吗?”
沧楉凝神想了想,入得中城解贪欲,说不定要花钱,她需早做准备,但这顿饭的食材都是自慕雪楼寻得,理应给住客们优惠,如此想来,她回答道:“收,按半价来。”
颦儿应声出门,带着三个帮手先去前堂做准备,沧楉收拾着厨房,随后再到。
**
突然,前堂开始有了尖锐的吵闹声,住客们拦着颦儿一阵劈头盖脸的质问:“是你把我家的赑屃,做成鱼汤的?”
“是你把我家的鸽子,做成烤乳鸽的?”
“是你把我种的百合,拿去做菜的?”
“我家的草鸡是怎么回事?我还指望它下蛋呢。”
“我家的鲤鱼又是怎么回事?我还指望它跃龙门呢。”
见颦儿欲言又止不答话,众人就开始推搡她,把她往墙根里逼。“厨艺这么烂,炒菜那么难吃,这好的东西给了你们,不全白瞎了吗?小姑娘你新来的吧,你倒是说话啊!你干吗不说话啊?”
颦儿退无可退,心里懊恼地想:“你们七嘴八舌快刀斩乱麻,倒是给我机会解释啊,我现在连嘴都插不上。”
有人饿得实在无心争吵,又禁不住香气的诱惑,便一边囫囵说着话,一边起筷夹盘子里的菜:“就是啊,你把它做成菜了,我们……”菜刚入口,他有些惊疑,再细细一嚼,神色大喜,不由发自肺腑的惊叹:“哇,真香!”
**
原本只顾着欺负小朋友、拿颦儿撒怨气的众人,一看见那先行者脸上陶醉的神情,立即就被勾起了食欲,遂不再为难颦儿,只督促她赶紧回到档口给他们打菜。
颦儿匆匆回归档口,扬声喊道:“今日大优惠,全部半价,各位请排好队。”
住客们为了能赶紧吃上饭,便速速列起队,直排到了门外街头。一手交钱,一手给菜,众人一端住碗就迫不及待地开吃起来,入口则齿颊留香,入喉则回甘无穷,入胃则神清气爽,世间诸苦尽皆消散,无限妙趣只在这一口咀嚼之间,这种被美味填满的幸福感觉令他们终身难忘。
“好吃,我的鸽子,死的值了。”
“味道比以前好多了,主厨难道是换人了吗?”
众人边食欲大开,边期待着主厨的出现,等到所有住客都领到了午膳,各自寻了地方或坐,或蹲享用起美食,沧楉才结束厨房的清理工作,利落清爽地来到了前堂。
唯美食与佳人不可辜负,大家嘴里塞满着食物,目光却霎时齐刷刷看向了沧楉:有天人之姿,落下红尘,见裙袂飘然,玉洁明净。
“姑娘,这些饭菜都是你做的吗?”
沧楉落落一笑,回道:“承蒙大家喜欢,要有不够吃的,可以来档口这边免费加上。”
众人纷纷称赞:“姑娘年纪轻轻,厨艺竟有如此之好,以后我们可都有口福了。”
“你需要什么食材,随便来取就是,我们有的都奉上。”
“对对对,不用再打招呼的,今日我还得加点菜,吃个饱。”
**
众人说着话,陆陆续续往档口来添菜,沧楉掌勺,余光匆匆一瞥,无意间看到了之前那位骑驴的老者。她微微怔了一下,便取碗重新打出一份菜,转身交给了颦儿。
“颦儿,你去把这份饭送给外面的那位老伯。”
“哪个啊?”颦儿回头看向门外。
“就是牵着驴的那位,你就说,这份是你吃不完的,不要钱的。”
颦儿端上碗直奔出去,便蹲在那人的跟前,微笑着道:“给你。”
那人默默看了一眼,将脸撇了过去:“小姑娘,我不饿。”
颦儿激灵地道:“你拿着吧,是我姐姐吃剩下的,她今天胃口不好,都没动筷子。”
那人抬起脸,有些紧张地道:“她,她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有些疲累而已。”
那人颤巍巍地伸出手,将碗缓缓接了过去,便低下头准备吃饭;尚未起筷,一滴热泪已悄悄滑落,滴入这温热而飘香的饭菜之中。
半刻钟过后,那骑驴老者低着脸,小心翼翼地穿过前堂的人群,来到档口把碗还给了颦儿。沧楉从老人伸手的间隙,发觉他的元魂和肉身有微妙的重影,而并非完全契合,像是某个魂灵师寄居在活人的身上。
沧楉叫住了他:“等等。”
老者神色一滞,徐徐道:“姑娘有何吩咐?”
“今晚我在慕雪楼还会掌一次厨,到时希望你能光临。”
“恐怕我无法赴约,姑娘的美意,老夫心领了。”他一直不敢回头,说完话便匆匆往外走,很快就牵着驴消逝在了拐角处。
这是他进入失乐城的第三百二十四个日夜。每逢梦醒之后,他就卷衣坐在那城楼上,经常静静地看着天空,看天上有几只鸟飞过,有几朵云飘过,有时候碧空如洗,有时候阴云密布,唯有那几只鸟,如心上潭影天天飞过。他甚至每日都能记清楚它们叫了多少声,又掉了多少片羽毛。
日影移动,雨滴落下,静夜疏星,对影持觞,寂静相随,人生大趣。
他总觉得这天要比他以前所处的深渊要温暖得多。
当时临别之际,他那位拥有不灭金魂的师尊赠了他一句箴言:“想念一个人太久,难免生出怨恨。你不如放下,自在随缘,遗忘过去,崇尚未来,于风雨如晦处见诸般圣果。”
**
沧楉向住客们打听那骑驴老者的身份,大家对他的来路都不甚清晰。“我们都叫他老七,他来失乐城快一年了,穷酸得很,每天饭都吃不上,是主厨经常拿些残羹冷炙接济他,他才能活到现在。估计他进山之前,修灵境界很低,连只手摘星都只能取些碎银子下来,在这山里不穷才怪。”
众人对他的生死毫不在意,只关心自己的晚饭能否比中午还能吃得更好,于是转而向沧楉提供菜谱。
“姑娘,我家私藏有烟熏腊肉,晚上给我们添个萝卜干炒腊肉吧?”
“对,我家就有萝卜干,上个月带进城的,正好拿去用。”
“我家有一头岩羊,白天放城里吃草去了,下午我去把它牵回来,你把它做个烤全羊吧,我已经好久没吃过羊肉咯。”
众人馋虫发作,越说越起劲,几乎要将档口挤破:“姑娘要是忙不过来,我们都可以给你打下手,你只要负责切菜和掌勺就行,其他的我们包办了。”
“姑娘刀工和厨艺双绝,世所罕见,我们都还求着一饱口福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沧楉听了许久,也终于接过了话头:“你们晚膳想吃什么我都能答应,但你们也需帮我一个忙。”
“姑娘你说!”
“以尔等剑心铸成失魂梯,助我入玄门。”
“怎么,你们要离开下城?”
沧楉稽首道:“到时还望各位成全。”
众人面露难色,合围着商榷了片语后,竟应下了沧楉的要求。随即住客们激昂散去,全城出动,为了晚饭而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竹林挖笋,溪中捕鱼,荒田逐兔,再于菜畦中取诸般野菜,一身勇力尽请挥洒,沉浸此中趣味,如获新生。
一时盛况,自此成为绝响。
**
满城灯火通明,薄晖刚一散尽,数百食客便自带碗筷在慕雪楼外排起了蜿蜒的长龙,细嗅飘香,翘首以待,犹如嗷嗷待哺的婴儿。自沧楉在云岛随璃川学厨艺始,再经茹岈山庄三年的自力更生,她执掌人间烟火多年,还是第一回看到失乐城这样浩大的场面。百人宴所耗食材极巨,整个后院如同战场。
颦儿另起炉灶,在院子里蒸起了白面馒头,这是她引以为傲的独家手艺。沧楉则于厨房中手握厨刀和铲勺,纵横捭阖,肆意挥洒,月出星宿原,香满不夜城。酸甜苦辣咸,她人生尝遍、而深知个中滋味,不增不减,拿捏稳当,做出每道菜的味道都恰到妙处。忙碌了整整一下午,沧楉的裙裳被汗水浸湿,脸上亦沾了些烟尘,更添几许砥砺风尘的坚韧朴实之色。三个帮厨为之动容,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杵着观望,纷纷出手帮忙,添柴加火,洗碗装盘,虽不乏笨拙之举,但也着实减轻了沧楉的压力。
待弯月斜挂城头,颦儿便跃上屋顶,双手拱成喇叭状,气沉丹田,再吐字如惊雷:
“开饭咯!”
整个下城霎时沸腾了。
只是人群中再也寻不到那个骑驴老者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