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蓝色篱笆外,回头看着我,笑意温柔。你说,北海有流萤,皇州有烟雨。你是最深情的海。
后来,北海的风吹垮了墓堆,皇州的云淹没了重楼,唯有我,静立雪山巅,回忆着远去的你。
我的梦早已失却了颜色。”
**
滴水城被烈火彻夜灼烧,冰墙寒殿悉数融尽,整个山巅除却那座石砌的通天塔,余下皆化为泡影;再被大雪层层掩覆,竟再也难见往日的气派了。
唯有断壁残垣所撑起的参差轮廓,可诉说着这里曾有过的辉煌。
这座巨城从此成为记忆,众人哀婉叹息之余,气息奄奄的洛南建议他们下山另寻去路,不宜再逗留在这片酷寒的废墟上了。
**
洛南细语传音,征询沧楉的意见:“你已是剑宗新的掌门,四域江湖皆归你钳制,你可有想去的地方吗?”
沧楉微微蹙起清眉,心中有些忐忑和茫然;待到镇静下来后,她想,如果可以的话,她只愿回到天泽镇去,回到那段由天泽故人守护的明媚时光里。那时候,天泽镇还没有被铸魔团移山所掩埋,父亲和女管家也还没有惨死在云沧,而她更没有被占灵师用夜壶装着、给带到海外的云岛上:一切的记忆都是平静而温暖的。
但是,沧楉深知,自己已经回不去了,天泽镇回不去了,那些平静的日子也回不去了。
**
“我来此之前,祖父给了我三百暗卫来解圣疃的危难,而作为交换的条件,我需要应诺他,代替他去出征北境。”
众人面面相觑:“那三百暗卫在哪呢?”
沧楉道:“他们已分赴东南两域的各大门派,告之以移星皇朝与剑宗宣战的事实,让这些门派就地解散,先找地方隐蔽起来,静待时机。”沧楉迎着翩翩絮雪,环视了一遍身边的众人,眸光潜静地道,“不如剑宗中人先结伴前往北境,我去帝都领完军令,再来与你们汇合。”
有剑宗门人心生愤慨,嘀咕着道:“我们可不会替移星皇朝卖命,除非先取了那狗皇帝的项上人头。”
“对,我们要为剑宗雪耻,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
沧楉自知此事太过勉为其难,正紧绷着脸、不知该如何答话时,洛南轻吁了一口气,面容肃穆地道:“我剑宗立教之初,便以百姓福祉苍生性命为重,未敢懈怠。今时雪族犯境,必将又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受苦受难的终究是皇州的百姓。诸位堪负人间境界,剑气纵横千里,有救世济民之能,何不舍剑宗而为万民,听从楉儿的安排去抵御雪族呢?”
剑宗门人垂头默许。
**
“你们速速下山去吧。”洛南盘腿坐在毡布上,面色惨白而庄重,气若游丝地道,“我命数已尽,只想长眠于这圣疃山巅。”
沧楉俯下身去,握住洛南的手说:“您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滴水城曾是剑宗的顶上明珠,是占灵师在皇州最后的圣迹。今日城破,我身为城主,理当城在人在,城破人亡。”洛南摩挲着沧楉的双手,眸子里噙着泪花,微微笑道,“楉儿,你可愿意唤我一声‘婆婆’?”
沧楉眉头一蹙,心中有些疑惑,却没有拒绝,只是叫起来略显干涩:“婆……婆。”
洛南甚是欣慰,将沧楉拽近身边,凑耳嘱咐道:“切记,世间男儿多薄情,莫把痴心错付与。”
说罢,洛南便浮着笑容坐化而去。当她目光涣散地望着远方时,记忆中,那座种满海棠花的别院已经不甚清晰了。只仿佛记得有一位男子站在篱笆外,破帽遮颜,笑容苍白地要跟她借一碗水喝。他说,他叫裴苍山,是位走南闯北的执剑士。他说,姑娘你种的海棠真好看,跟你一样好看,哦不,应该是你比海棠更好看。
洛南直起腰来,淡静地笑道:“都受伤了还说俏皮话,你也不怕闪到了嘴。”
他干干地笑了笑,便扶着篱笆倒了下去。
洛南采了满山的草药,费时七天把裴苍山救好了。裴苍山精神抖擞,留下三枚铜钱,便拿起剑扬长远去。两个月后,他居然又回来了,扶着篱笆,笑容明净地要跟洛南借一碗酒喝。他说,大雪阻归程,他想喝碗酒暖暖身子。他说,姑娘你家的海棠都枯萎了,唯有你貌美依旧。
洛南玉脸一横,没好气地说:“都受了重伤还喝酒,你也不怕闪断了腰。”
他暖暖地笑了笑,便顺着篱笆倒了下去。
**
大雪封山,附近山谷里的草药难见踪迹,洛南跑了三十里路,才采到了足够把他治愈好的众多草药。七天后,裴苍山剑伤初愈,很大气地留下了四枚铜钱,便笑声朗朗,沐雪而去。
“姑娘,还有一枚铜钱是打赏给你的。”
洛南愤愤失语,转而倒有些怅然若失,便追出去喊道:“你要是再受伤,以后就别回来了。”
声震篁林,惊起栖枝的鸟腾空而起,久久响彻于山谷。
却没有他的回音。
“走了也好,走了就不要回来了。”洛南低喃着道。
诚然如是,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没了,有些人爱着爱着就散了。
**
春风生碧草,溪头鳜鱼肥,三个月后,在某个花香浮动的晌午,裴苍山站在明媚的阳光下,靠着篱笆,笑容灿烂地要跟洛南借一盘肉吃。他说,在外奔波数月,感觉人都瘦了很多,急需吃肉来补补身体。他说,不知你家的海棠去哪了,幸好你还在这里。
洛南樱唇一撅,冷着脸道:“这次你可伤得轻多了,也还有得救。”
他倚着篱笆坐将下去,双眼微微闭上,声音清脆地道:“这次啊,我不打算走了。”
洛南眸中含泪,走到了裴苍山的跟前,刚要俯身将他搀起,他竟又迷离着双眼,打趣着道:“你的嘴唇真鲜艳,你可要管好它了。”
洛南杏眼圆睁,微嗔道:“你不让我说话?”
“不是,我随时都会亲你。”
风吹过竹林,满地的斑驳来回摇曳,耳鬓厮磨。有些花正在开放,有些人正在际会。
**
裴苍山悟性不高,学剑多年也只混了个剑道素品,每每行走江湖都会被人打得遍体鳞伤,能保下小命纯属幸运。这不由得让洛南很是担忧。
“你教我练剑吧。”
她想学,裴苍山便倾囊相授。
**
洛南学的很努力,生怕江湖纷扰祸及家人、而无力挽救,只是裴苍山不解她的用意。他站在篱笆外,手里举着茶杯,悠然笑着道:“练个剑而已,何必那么拼命。”
她回眸道:“因为我想保护你。”
仗剑而去,剑即是江湖。唯你归来,你即是天下。
只是他不懂而已。
**
裴苍山在洛南处一待就是两年,期间两人有了孩子,有了满院的海棠,那是她记忆中最温馨的时光。直到某天早晨,裴苍山领着孩子去山外狩猎,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了。似是早有预谋,他竟暗中带走了一切属于他们父子俩的东西。
洛南在山中苦等半年,无望之后,便牵着食铁兽,携一柄木剑,将四域江湖捅了个通透,人间境界竟从剑道素品跃至剑道天品,跨境三重,可谓逆势而上的奇观。两年后,她才满身疲惫地回到了圣疃雪山。
静伫于城门前,回望着雪花弥漫的尘世,纷纷扰扰遮断双眼,心知入了此门,就该跟过往、跟红尘一刀两断了。她优雅微笑下晶莹滴落的泪花,触空成冰:“我已经爱过,我该去过云淡风轻的日子了,愿你去路如歌。
愿你,繁花似锦。”
从此洛南深居滴水城,潜心剑道,终有大成。
移星二年冬,乱象更替,皇州四域尽日飘雪。顾云茹悲绝幻雪城,过圣疃山,玄衣而入通天塔;意欲拜谒掌门,解心中的迷惑。“你已臻至剑道天品之极境,堵塞天门也只是你的借口,你为何要留在人间?”
洛南幽幽望向阶前盛开的海棠花,指了指远方的土地,凝静地道:“这样他会知道,我还在这里,在人间,在他想看就能看到的地方。”
固城二十年,等一风雪人。
虽然那个人并不会走到她的面前。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城海棠花是为谁而开。而她的心又是为谁而逐渐地凋零。
每个女孩都像盛夏的光,是上天投进尘世的温柔。她们理当被守护,但更多的,总是被人辜负。
**
冉冉熹微穿透夜幕,东方既白,这可怖的夜晚即将成为过去。
众人哀恸不止。待飘雪将洛南的尸身覆盖,只留下一个冰冷而简洁的轮廓,众人便开始商量如何下山了。沧楉建议大家把一些残剑的剑尖弯起,再用铁丝把剑缠绑在鞋底,这样滑着雪下山最快。众人依言行事,便在朝晖中踏着铁剑,滑着簌簌飘雪来到了山脚下。
剑宗门人已坐着小舟飘逝于濛濛水雾中。天泽众人则自愿跟随沧楉回了星塃城。行舟至湖心,沧楉便召聚他们商量往后的事宜。
“回到帝都以后,你们便留在那里,不必跟我去北境了。”
众人哓哓不解。
“三个月前,青龙宫那老头告诫过我,移星皇朝终究难逃一场变数。”沧楉凝眉有所思,沉静地道,“我想把你们留在帝都,专门挖掘地下城,日后可能会用得着的。”
“这个我们在行,地下城要挖得多大?”
“能供两千人隐迹常住、且储备他们三年的粮食即可。”
山雨欲来风满楼,她得早做绸缪。
**
回到帝都后,沧楉立于裴府的内堂里,跟裴苍山说起了她此前遇到的一位名叫洛南的女子。她说:“爷爷,是你负了她,当年那位牵着食铁兽将四域江湖捅了个通透的少女,是你负了她。”
老头正襟危坐,面容微微颤裂,目光望了望远方,又缓缓收回看了看沧楉,转而竟有些不知所措地往低处瞟了瞟;半晌,他呷了一口浓茶,静静地道:“记得当年,我带着你的父亲去山外狩猎,在途中,我的脑海里有一道灵感骤然起势,迅速晕染开来,使我看见了一只巨大的蜗牛。蜗牛的左角住有一族,名曰蛮氏,右角也住有一族,名曰触氏。两族为争地而战,浮尸百万,流血千里,无数道剑气拔地而起,飞去渺渺天涯,那是多么的荡气回肠啊,原来剑是随心所欲不受拘束的。那一刻,我突然领悟了剑道,并为之欣喜若狂。为了专心修炼人间境界,我就带着你的父亲隐居到了天泽镇里。”
“于是,你就这样放弃了她?”
**
老头靠着椅背,苦苦笑道:“有时候,放弃总是比坚持更容易,不是吗?”
沧楉心绪黯然,眸光潜静地道:“可是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是要去坚持的。比如正义,比如慈悲和爱情。”
老头沉吟不语,端茶的手微微在颤抖。
“爷爷,她跟你不一样,她比你勇敢,她都没有恨过你。”沧楉拿起了桌上的戎装和腰牌,蹲下身来,直视着祖父湿润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此去北境,断定会凶多吉少,你有不去的理由,我有必死的决心。”
“楉儿……”老头顿时凝噎,待伸手来握,沧楉早已起身远去。
因为懂得了失去的痛苦,所以她不想让别人也失去。
然而裴苍山所掩藏的真相是:某日,他途经山外的集镇,遇到剑宗门人拿着画轴在四处寻找他们的少城主。当他看清楚画轴上的女子时,心里顿时犯咯噔,暗自惊惧。早有听闻,滴水城少城主乃是四域江湖无数男儿梦寐以求的佳人,是圣洁和高贵的化身,如今她却跟裴苍山这种泛泛之辈,有了婚姻之实,此举势必引起剑宗门人的嫉恨和杀意。倘若此事被侦知,为保全洛南的名声,剑宗极可能把他们父子俩悄悄抹杀掉。裴苍山想想便觉得后怕,那日他的离弃是早有准备的。
**
沧楉刚跨出府邸,便碰到了在此久候的顾之澜。时至如今,她并不清楚顾之澜的真实身份,只觉得他是帝都某位权贵之家的纨绔世子。
这位鲜衣怒马的贵胄端坐在马背上,正在寻思,才数日不见,少女仰望起天空的眼神既有些疲倦,又有些清冷,似是有寒星静潜;她的脸色略显苍白,鼻梁俏挺,眉间哀愁相续,风神质韵仍旧是无可比拟的,却依约有了遗世独立的孤傲之感。记忆中那位玉洁明净的洒脱少女,竟是再也寻不见了。
但是,这也是她更加迷人的地方,因为她已有了不凡的人生历程。
对于沧楉的改变,顾之澜心中说不上喜,也说不上是忧。佳人这种喜忧参半的成长,往往更让男儿们心旌摇荡。
**
短暂的端详过后,顾之澜翻身下马,直趋数步,笑容满面地站在了沧楉的跟前:“楉儿,你平安回来了,实在太好了。”
沧楉紧紧看住他,揶揄道:“顾之澜,你溜达到小小的中郎将府来做啥?这里可装不下你这尊神。”
顾之澜撅着嘴道:“我是专门来看你的。”
沧楉道:“我可不信。”
“我来请你吃烤肉的,上好的鹿肉,自带美容排毒的效果喔。你要不要吃?”
沧楉轻笑道:“少贫嘴,你还不快实话实说。”
顾之澜敛起嬉闹的笑意,脸色渐趋于沉静:“雪族突破北境的防线,直奔千里,已经占领了我朝数十座城池。今日出征的旨意下来了,我是副将,明早便要随军去往北境了。”
沧楉星眸一瞪:“怎么,你也要去?”
顾之澜挠了挠头,朗朗笑道:“我自知资历浅薄,军国大事都不太懂,所以特意来跟裴将军商榷对策的。”
眼前的少年看来成长了许多,不再如初见时那般傲慢无理,乖张跋扈,像坐着巨犬拉扯的琉璃巨轿横行东域这样的荒唐事,怕是他再也不会去做了;就连他以前惯行不悖的寻花问柳温香软玉之风流事,如今也是说戒就戒了。可见,遇见沧楉乃是他的幸。
沧楉静静地望着顾之澜,挑眉道:“你不用跟他商讨了,他不会去的。”
不斥于晴天霹雳,顾之澜脸色一惊。
沧楉继续说道:“我要代他出征。”
顾之澜目瞪口呆,就连沧楉说出“你带我去城外的军营走走”这句话时,他都没有听到;待沧楉骑上他的战马,在石板路上踏出哒哒的蹄声,他才迅速地回过神来。顾之澜便疾步追着她,往城外跑去。
“楉儿,你等等我啊……”
喘吁声无限绵长,使天地为之灵动。
**
夕阳西斜,无尽余晖洒落在煌煌帝都上,似是给它裹了一层威严的金边,显得瑰丽而梦幻。就连高墙和巨楼那些坚硬的棱角,此时也都变得柔软起来。
而那两道被拉长的身影,似是对故土有着牵绊,似是知道它们的主人,此地去后,便不再有归途。
“楉儿,你居然敢跟我并肩作战,真是勇气可嘉啊。”
沧楉耸了耸肩,故作无奈地笑道:“但愿,你能把我平安地带回来。”
“那是必须的,就算是我死,我也得让你活着啊。”顾之澜拍了拍胸脯,脚下带起扬尘,信誓旦旦地道,“天塌了你也别怕,我来给你顶着。”
沧楉夭夭一笑,便勒了勒缰绳,悄悄减缓了战马行进的速度,好让顾之澜走得轻松一点。她目视前方,凝声道:“你把令牌拿出来,等下进军营还得用。”
顾之澜摇头道:“不必,我行走天下,就是靠刷脸的。”
这家伙还真是脸皮厚,沧楉不由深深慨叹。
可气的是,哨兵一看是顾之澜,居然问也不问,就恭恭敬敬让他们俩进去了。
**
月上重楼,帐灯连营,与帝都的笙歌燕舞相比,这城外营地倒显得静穆寥落。沧楉独自在帐中研读地形要略,忘乎所以,连晚饭都顾不上去想。而其他将领则被顾之澜挡在了营帐前,说是商榷些什么秘事。绰绰篝火映照着他泛红的脸庞,俊逸而神秘,他将修长的身子压得很低,像只浑圆的兔子,以免沧楉发现他的身影。将领们诚惶诚恐,尊卑有序,把身子压得更低,似乎要趴到泥土里去。
“殿下,可有大事发生?”
顾之澜环顾左右,把声音压得很轻:“我要向里面那位姑娘表明心意,你们可有什么办法。”
将领们面面相觑:“就为了这事?”
“婚姻大事,你们给我出出主意。”
将领们深深吁了一口气,追问道:“殿下,您的婚事都是陛下说了算,他会同意这门亲事吗?”
“先不管他。”顾之澜神采飞扬,甩袖道,“我心永恒,非她不娶。”
眼看顾之澜决心至此,将领们只好各自沉吟,绞尽脑汁,结合自身所历所闻,再加点天马行空想当然,力争一举定下七皇子的终生大事。共襄盛举在此时也。
顾之澜抻着腿,左看右瞧,迫切地想要得到他们的答案。将领们攥着劲儿,目光闪避,谁也不敢落入下风,但谁也不敢开口。
更漏声残,余烬缭烟,这些人便在巡逻士兵的注视下死撑着身子凝神狂想,空气陷入长久的凝滞,连飒飒晚风都吹不透。
**
很久后,将领们腿都蹲麻了,终而心有灵犀开口道:“要不,放烟花吧。”
顾之澜眼中精光一闪,追问道:“哪里有烟花?”
“我们军营里有很多火药,再混合点石粉,盐末,云母,用小竹筒全部装里面就好了。”
顾之澜喜出望外,蓦地腾身道:“那我去造烟花。”
将领们双膝瘫软在地上,嗫嚅道:“殿下,不需要我们帮忙吗?”
“不用,你们想办法拖住那位姑娘,等我回来。”
“怎么个拖法?”
顾之澜想了想,回过头道:“就说将军不让你走,你一走我们就得掉脑袋,她心好,不会为难你们的。”说罢,他就摸着夜色往兵库匆匆而去。
将领们抖了抖腿,便相携着回到了营中,跟沧楉热络地打招呼。沧楉将图卷徐徐搁下,微笑着予以回应,这才想起时候已不早,是该动身回城了。她便整理好图卷经籍,复归原位,再转身要往帐外走。将领们一时慌乱,满脸局促,差点要使出蛮力将沧楉强行扣押,幸好顾之澜早有叮嘱,他们才按住剑柄,温和地笑道:“姑娘,你现在不能走。”
“为何?”沧楉勒住脚步。
“将军吩咐的,我们只是照办而已,还望姑娘不要为难我们。”
沧楉挑眉想了想,朗声道:“也好,我就再等等吧。”她又折回案台前,拿起一卷经籍,细细研究起来,身姿娴静如凝玉。
**
就在顾之澜汗流浃背捣鼓烟火并被火药炸了好几次的这段时间里,沧楉渐觉有些饥饿,便抬头问道:“你们这里的马肉牛肉可好吃?”
将领们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高兴地附和道:“好吃好吃,我们这就去给你拿。”
沧楉轻轻“嗯”了一声,气定神闲,继续埋头看书,其风姿气度令人惊叹。
将领们都是妥妥的直男,以为吃肉就得配上好酒,故而把陈年佳酿都给端了出来。沧楉执箸吃了几片牛肉,颇为称奇,但对美酒推辞不就:“我不喝酒。”
将领们目光真诚地劝道:“姑娘,这酒很淡的,可以拿来解渴。”
沧楉信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解渴的同时也感觉喉咙辣得很,紧接着满脸红霞,头晕目眩,扑通一声就醉倒在了案台边。
众人慌了。有将领伸手推了推沧楉的肩膀,拖着长长的哭嗓道:“她喝醉了……”
“平时这种酒我们喝几十杯都没事,她沾一点怎么就倒了?”
“就不该给她喝酒,她都没有喝过酒,这下我们怎么向殿下交代啊?”
“这下完了,婚姻大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埋怨之际,顾之澜灰头土脸,掀开帘帐窜了进来。
“楉儿,出来看烟花。”
帐中傻愣愣杵一片,无人作声回应。顾之澜目光扫视了两圈,也不见沧楉的身影,遂惊问道:“她人呢?”
有人吞吞吐吐地回道:“她,她喝醉了。”
顾之澜满脸失望,边往案台边走去,边嗔怒道:“你们把她灌醉了,我怎么向她求婚啊?”
将领们纷纷跪地:“殿下,我们也不知道这姑娘酒量那么差,一杯就倒啊。”
“唉,你们坏我好事。”顾之澜缓缓扶起沧楉,轻轻叹道。
“那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把她送回家呗,等北境解围以后再说吧。”顾之澜抱起沧楉,命手下给她加了一件大氅,便往营帐外走去。这段路他故意走得很慢,此间天地故作美态,听着她匀称的呼吸声,跟随着她的心律,如同奔赴一场美妙的雪月风花。
沧楉侧了个身,将脸歪进了顾之澜的怀里。
月光照在陌上,像是撒满了盐。
后世有野书记载:那一夜,七皇子自陌上归,怀抱倾城色,扶风缓缓入帝都。满街红袖招,一城风云乱,引得观望者无数。
**
身披璀璨烟火入帝都,顾之澜面对满城喧嚣的人群,徐徐弯下腰去,以食指凑近嘴唇前,轻轻“嘘”了一声,示意上下保持安静。
“不要打扰她睡觉。”顾之澜抬起身来,笑意温柔地解释道。
军民瞬间心知肚明,喧嚣渐止,阒静无声,耳语声窃笑声推搡声都已微不可闻。清辉普照之下,满城团团融融。谁也没有想到往日旷荡不羁桀骜成性的纨绔帝子竟有如此温柔细腻的一面。
世人都说,皇族中最有可能通灵飞升者莫过于这位七皇子。凡人修灵有两种方式,其一是打通自身全部的神脉和灵门,激发自己的灵影,开启灵路,其二是先修成人间境界,倒逼自身的神脉和灵门融会贯通,从而激发灵影,迈入修灵一途。其一需要机缘,其二需要努力,而顾之澜是皇子中最有可能凭借心性和身世、而获得某种机缘通灵飞升的人。
他虽行事乖张狂放,上不服天道,下不接伦常,但本性纯善,直来直去,平时在各地晃荡也是干的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的快活事,在百姓和江湖中的口碑倒还算可以,相比于其他皇子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势,七皇子简直是一道不服管束从天而降的白月光。人间诸般邪恶见之都要抖上三抖。
幼时,皇帝带顾之澜上观星台,俯仰天地,指点星河,皇帝问他:“皇儿以后有什么理想?”
顾之澜咬了咬唇,洒然道:“之澜,意欲破天。”
皇帝大喜,放满城烟火,加顾之澜顶上五珠,赐住掖云宫。彼时他年不过五岁。
后来,顾之澜以八犬拉轿,远离帝都,作陆地行走,野蛮横行于东南两域。每逢有敌手问他:“是谁指使你杀我的?”
顾之澜傲立于轿顶上,朗朗笑道:“我是顾之澜,我只行我自己的道,杀我该杀的人。”
在遇见沧楉之前,顾之澜已经名动皇州。
**
禁军统领率三千银甲兵于神武大街亲自迎候七皇子。旌旗猎猎,甲光碍月,一派肃穆威严之气。
将士们正欲行跪礼,顾之澜轻声道:“别动,你们会吵着她的。”
将士们僵着刚弯下腰的身子不敢妄动,怕稍微活动下就能引得全身铠甲铿铿作响,只得小心翼翼将步子往两边轻挪,给七皇子让出一条路来。
灯影绰绰,映照前路如坦途,万人默默,眼看少年如凝玉。而他抱着的那位被遮去半边俏脸的女子是谁,她是谁家的姑娘,无数人都在心里猜测不止。
她睡得很安详,人们都说她很幸福。
可她只是喝醉了而已。
她一梦入山河万里,看见了自己的故乡。渡口挥手的亲人,沿街闲谈的邻里,还有那棵巨树上奔跑的孩子,她笑着掠下归舟,从此霁月清风,和光同尘。
当时鲜有人知,她曾在圣疃山上,以三招两式低微之境,一步跨入剑道玄品顶层,完成了震古烁今的跃境两重的壮举。
**
三千禁军将围观的群众挡在了半道上,顾之澜沿着空旷的神武街,缓缓往裴府走去。
裴氏在帝都并不显贵,裴苍山混迹于此十余年,也只是在三年前,因祖坟冒青烟而中了武科状元,被赐封为中郎将,从此他就在这个官位上没有变动过。因此裴府在整个帝都来说,只是一处僻静而不起眼的小宅院。平时也鲜有达官贵人前来拜访,有的只是一些落魄位卑之人会进府报团取暖,闲话家常。
顾之澜拉住铜环,叩响了裴府的大门。
裴苍山自内堂出来,知道该是孙女回来了,便赶紧前去开门。
帝都无人不识七皇子。裴苍山跪地道:“参见殿下。”
顾之澜也不正眼看他,直直往府里迈去:“楉儿的房间在哪?”
“什么?”裴苍山有些懵。
“你孙女的房间。”
完了,一下午就顾着和懒汉们品茗唠嗑,投壶射箭,竟忘了给自己孙女打扫房间整理被褥了,此时哪有干净的房间给她住?由此一想,裴苍山吓得满头细汗,不敢抬头。
顾之澜见未有回应,遂猛然回头,漠漠地道:“你不仅把你孙女骗上战场,还对她如此漠视,怯懦薄情之名安在你身上,还真是名副其实。也罢,我带她回掖云宫。”
裴苍山乞求道:“殿下三思,三纲有常,尊卑有序,若是让陛下知道有民女僭杂皇室,以下犯上,我裴氏要面临血光之灾的啊。”
顾之澜凝神想了想,冷嗤道:“那好,把你房间让出来,你今夜就跪在这里。楉儿什么时候醒,你就什么时候起来。”
裴苍山长长吁了口气,还好他说服了七皇子,今夜在屋外跪一宿已算是万幸。
安顿妥当,顾之澜骑上裴苍山的战马,离开了裴府。
**
而在向北一隅隔着两条街的一栋云楼上,有一双鹰隼般的幽瞳透过雕龙镂窗,死死地盯着裴府所发生的一切,仿佛他已先人一步,早就找好了最佳窥伺的位置。
他向来如此,以其对形势和事态的敏锐嗅觉,而掌握着帝都最神秘的势力。
秃鹫和云齐齐掠过,将明月遮去大半,只剩一角残缺的清辉,遗漏于天地间。
撕碎在风里的破鸣,已无力再触及万家灯火,而于城池上空湮灭无痕。
顾之澜换过侍卫的烈马,飞身而上,扬起征辔,朝着掖云宫奔去。那云楼里的幽影当机立断,跳窗翻上屋顶,便穿梭在高楼青瓦之上,其身形之快,竟赶在顾之澜前面,落在了掖云宫的宫门口。
仓促的蹄声惊破这一街清寒,带起绵长的微澜,颤动着沿路幢幢灯影,让夜色骤然变得不安,顾之澜悠然扯住缰绳,清眸睨向那个幽影,朗声道:“羽都尉。”
那人躬身道:“殿下。”
“所为何事?”
“你不该为情所困,天象已有昭示。”
顾之澜浑不在意,朗朗笑了数声,扬起长鞭,策马而去。
是夜,有祭司出皇晟殿,立于观星台之巅,紧握卦象,面色凝重,掷地有声:“星潜下血云,月缺夺寒空,阴阳两颠倒,风雪满天山。此去北境,缘何出现帝星陨落的诡异天象?又缘何伴随着巨大的生机?”
**
深蓝而清净的夜空,宫苑一隅开遍了繁厚的晚樱,巨大的圆月悬于高墙上:不甚分明且互相渗透的界限,半如深海的涡涌,半如白雪的皎洁。晚风轻拂过,树影摇曳,花瓣悠悠落在了曲径与幽廊处。
这是顾之澜生前住在掖云宫的最后一夜。是夜,他梦见了自己带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向裴府走去,花团锦簇,满城溢香,天光下到处弥散着喜乐的气氛。那个帝都最明媚的少年,端坐高头大马,神采奕奕,笑的像是天边的彩霞。
他十六岁最大的梦想,看着好像就要实现了……
顾之澜甚至想好了婚宴上该奏什么曲乐,该撒哪些花,该对她说些什么,甚至是大红绸缎要从掖云宫一路铺到裴府的门口,沿街的每盏花灯都要刻上她的名字,还有她下轿时要绽开满城的烟花。
有好几次,他是从梦中笑醒的。
那样酣畅淋漓的梦,怕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