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楉此时并不清楚自己走到了泪痕街的哪间屋子里,这街上的房屋比她以前所见过的任何宫殿都要大很多,她甚至怀疑,泪痕街乃是远古占灵师留下的绝笔,他们以匠心筑城术拔取地下巨石,而垒砌出了这些宽敞高耸的房屋,就像当初他们在皇州上留下的种种圣迹那样。
如此看来,当年云嫣在昆仑山打造万象天工时,曾有占灵师也加入到了这项繁重的工程中来;仰观宇宙,沟通星辰,以巧夺天工之力精心打磨无数险境。当时他们栖宿于这深山巨壑间,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境,沧楉已经无从得知。
想必他们并不绝望,于是给每个险境都开了生门。
只是有太多困囿其间的人,早已被生活折磨得失去信心。
两千年来,沧楉将会是第一个自下而上穿过失乐城的人。而在数年前,曾有一位儒冠白衣的年轻男子,从乾坤殿出发,自上而下,穿过了整个万象天工。
他正是沧楉想要上山去见的人。
她提起剑,继续走入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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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墙洞,扑面而来的雨势令沧楉猝不及防,简易竹簪绾不住湿重的青丝,头发很快散乱地垂于腰间,幸好裙子有防雨的功能,而不至于太过狼狈。
抬头看,明灯一盏高悬远天,烛照此间宛如白昼,细细分辨,竟是东边亮堂西边雨,别有一番空濛意致;低眼看向前路,幽篁深邃,石径蜿蜒;泉流潺湲,澹澹生薄雾,原是幽篁新雨之境。沧楉拾步进竹林,雨滴被竹叶吸收,鲜有落于地面,而一时空气竟清新舒畅了很多。
数日的压抑和疲累由此扫去了大半。
沧楉折下一根竹枝,再度将头发绾起,只留额前一绺乱发斜飞入鬓,几乎遮掩了半边脸颊。显得眉目间,更添了疏离飘逸之感。
寂静无人,她自神往。
行过两百米,修竹簇拥之下,有一池新荷,碧绿浑圆,菡萏初绽;晶莹的雨珠滚动于叶脉花蕊间,似在收集姗姗来迟的山川盛色,咫尺星河。
她听见一声蛙鸣,如晨昏的鼓点,惊响于这地面的雾霭之间。
一时牵扯起无尽的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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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的一隅,是一间形如卧蚕的竹舍。窗牖前坐着一位面如冠玉的青衣男子,手持一卷《天工开物》,细心研读;忽听得外面冗长的落雨声,他便搁下经卷,环顾屋内,四处探寻,终不见卢氏。他速速起身,出屋来寻找妻子。
立于屋檐下,他看见卢氏撑着两把油纸伞立在雨中。一把伞遮蔽身体,避免雨水浸湿薄裙;一把伞打在荷塘里一朵即将绽放的菡萏上面。
这池灵荷是男子亲自种下的,也是他最喜爱的。他惊讶问道:“你怎么还不回来,在雨中作甚?”
卢氏回过头来,柔柔笑道:“我怕雨下大了,把荷花给打坏了。”
他在她的笑容里,背转身流下了一滴眼泪。
他步履坚定,走向了屋外的那间冶炼铺。平时茶余饭后,他便掩身于此,挥汗如雨,不断地淬炼灵剑和铸造盔甲。
有时候,卢氏也会问他,为何要铸剑?
他理了理妻子的长发,眸光望向篁林深处,沉声道:“总有人会穿过那条长街,闯进我们的世界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有人走进来啊。”
他含笑道:“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这把剑他已经昼夜淬炼、铸了两千年。
铺子里传来了穿透雨幕的、匀整而铿越的敲打声,剑体锋芒毕现,蕴藏灵力,到今日终告成型。他伸手拂过剑身,眉头紧紧蹙起,低喃着道:“还差一样东西,才能杀人。”
他要杀的人很快就会到来。他走到窗前,掀开帘幔朝卢氏望去,逐渐下定了决心:欲以妻子的肉身熔进火海,成为那把剑的剑魂。
他从柜台里取出了药材,落坐于熔炉前,单手翻云覆雨研磨一剂迷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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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嘈杂的雨声,沧楉盈步走到了卢氏的跟前。
卢氏撑着两把伞,脸色一白,无法腾手来抵抗突至的危险,但也未感应到沧楉身上的杀气,便微笑着看她走近。
“姑娘,你真好看。”卢氏笑容温婉,眼神中带着惊异的光彩。她和丈夫自万象天工未成之时,就遵守云嫣的命令深居于此,对泪痕街以外的境况一概不知;既不曾经历那场剿灭茕涯的浩劫,也不曾体验过汍澜总揽六界的霸道行径,更不知长崆横空出世荡涤诸天的奇闻。她已经两千年未见过其他女子,如今再目睹沧楉的风姿,顿时惊为天人。
沧楉速速打量了卢氏一番,遂眸光相对,凝声问道:“你为何站在雨中?”
“我怕雨下得太大,会把荷花打坏。”卢氏低眉回道。
“我还以为,你喜欢下雨天。”
卢氏摇了摇头,盈盈笑道:“我喜欢阳光,我想和我爱的人走在阳光下,于是,我喜欢夏天,我喜欢天空的湛蓝无垠,我喜欢他牵我手时那干净的样子。”
“其实你不是喜欢夏天,你只是单纯地喜欢他。”
卢氏脸色泛红,羞赧地道:“让你见笑了。”
沧楉心中颇有感触,眉目幽幽低转,语气里带着笃信和果断,像是命定的裁决:“如你所说,我也很喜欢一个人。”
“你是一个冷静聪慧的人。”卢氏惊讶之余,欣然喟叹道,“那他,一定很值得你这样做。”
沧楉不与置喙,且深以为然,继而听得远处传来研磨的声音,遂饶有兴致地道:“那他也一定很值得你去爱吧。”
卢氏脆声笑道:“对啊,他每天都会教我认字,两千年来,从没有中断过。”
沧楉眉头微微一皱,心想她攀谈的目的已渐有眉目,这夫妻俩并不是从山下来,也并不想穿过泪痕街,而是在万象天工初建之时,便已潜居于此,静候来客,那么要走出这个房间,就必然跟他们会有所纠葛;再循着卢氏的话头略一回味,她不由想起了当年在乾坤殿外教姜芿认字时的情景。老姜头虽以邪修入灵路,境界高深,但他出身草莽,自幼父母双亡,四处漂泊,所认的字自然相当有限。他既有心想学,沧楉便耐心教他。两人便并坐在殿外,沐浴风雪,目光注视于手捧的心经上。
“世间文字九万个,光是万卷心经就涵盖了大半,若是不识字,自然难懂经中奥义。你看,这些文字皆归于水部,水之皮乃是波字,水之目乃是泪字,水之心乃是沁字。”
她正言之谆谆娓娓道来时,忽听得背后传来一道清峻的声音:
“照你这么说,水之骨该是滑字,水之血当是洫字?”那人醋意大发,劈头盖脸继续说道,“还有,水之子难道是冰字,水之孙难道是淼字?那么水之父母又该是什么字?”
想都不用想背后是谁在说话了,沧楉心中懊丧,回过头问道:“你为什么在背后偷听?”
长崆剑眉一挑,冷嗤道:“我都没怪你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到我看书了,你倒是先质问起我来了,这道理可不通。”
“你可以把耳朵塞起来,你灵力那么强大,这种事情对你来说轻而易举。”
长崆蓦然低眉道:“那我要把你扔山下去,也是轻而易举。”
沧楉顿时语噎,心想寄人篱下、技不如人,还是不要逞口舌之快好,以免被旁边的姜芿看了笑话,她便整饬好心境,硬生生挤出一抹笑意,洒然道:“那好,我们去藏经阁,这样就不会吵到你了。”
姜芿躬着身子,皮笑肉也笑地打起了圆场:“掌门,我还有事,就先回营地了。”还没等沧楉起身阻拦,老姜头就已迈下台阶,匆匆往山下飞去。
沧楉无奈,只得在长崆的注视下,一边低声抱怨老姜头不讲义气,一边身姿端严往宫里走去。那时候想,世间文字九万个,最难懂的竟是一个“情”字。
那时候她想,来日方长,总能看清他的情意的;没成想不过数月之隔,就被他配至山下,自负盈亏开了间花店,对他的内心倒也如雾里看花越来越不甚清楚了。
而她此行上山,是想告诉他,从前我很喜欢你,往后亦如是。
后来她也逐渐明白,爱而不得,乃是人生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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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要不留下来,吃个便饭吧?”卢氏将头顶上的伞向沧楉移来,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沧楉回绝道:“不了,我还要赶路。”
“你想穿过泪痕街?”
“很奇怪吗?”
“这么多年来,我只在这里见过两个人。大约五年前,有一年轻男子自山顶而来,与你相反的方向,走进这个房间,问我们要一块陨铁,说是不日要铸造一把灵剑;我丈夫便要跟他切磋一番,并承诺,只要他赢了,就可以带走一块陨铁。他们在竹林上激战了数个时辰,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我丈夫不敌,折损千年灵路,依诺将陨铁给了那男子。他便白衣飒飒,气贯长虹,往你所来的方向走去。”
沧楉眸光幽幽望来,凝神道:“你不知道他是谁?”
“他没说,我们也没有问,但能从山上下来,想必就是昆仑山的掌门,如果他是云嫣的继承者,那他应该是帝海子吧。”
沧楉微微笑道:“他不是帝海子,他名叫长崆,是昆仑山新的掌门。”
卢氏神情一震,慨叹道:“想不到隔世两千年,诸天又涌现出如此空前绝后的修灵圣手,真是正道之福啊。”她顿了顿,满脸惋惜地问道,“那帝海子是死了吗?”
“他堕境到底,流落人间,最后饿死在了圣疃山上。”
“真是可惜,若是他还在,必能和长崆成一时双璧,覆灭魔族,捍卫正道。”卢氏话锋一转,对沧楉说道,“不过姑娘年纪轻轻,就能自下而上,抵达此处,毅力心智皆远胜常人,以后和长崆珠联璧合,护佑苍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沧楉当有此心,能和长崆一起镇守昆仑是再好不过了,她并不在乎自己修了多高的境界,聚了多少的星辰,每日并肩而坐,看看风来雪飘云起云舒,也算是岁月安好下不可多得的幸福。
就在沧楉暗忖之际,铸剑铺研磨的声音戛然而止,那男子取得成药,便推开了铺门,匆匆往竹屋这边走来。
当他看见妻子身旁站着一位陌生女人时,心间蓦地一沉,但转念想,让她来代替妻子成为剑魂,心里又有些激动。
“天降陨铁,暗藏无上细微灵脉,投入无妄火海,千锤百炼,反复淬刃,欲铸成灵剑,沟通星海,斩来犯之敌。只是缺一剑魂,而她来的正好。”
他想好对策,便上前和沧楉问好。卢氏介绍道:“他是我丈夫,姑娘不必惊慌。”
这男子神色恳切地道:“来者是客,姑娘,要不留下来喝杯酒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