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楉面色一沉,掷地有声地道:“你不配做修灵者。”
何谓修灵,修灵者乃世间灵路强者,是曰为天地立心,为众生立命,为先尊继绝学。简而言之就是自强不息,蹈赴灵路;不畏险阻,捍卫正道。正因为古往今来有无数人立志修灵,前仆后继,才有了如今群星璀璨的浩瀚星海。
每一颗星辰,都有人曾经为它耗尽了生命。
每一颗星辰,也都在为今人后世照亮前路。
“我是不配。”那男子对噬心的疼痛似已麻木,望着肩头血淋淋的伤口,漠漠地道,“我早已经放弃了。”
沧楉将剑插入地面,青丝冲飞头顶上的竹簪,怒嗔道:“诸天浩劫在即,茕涯势在将来,昆仑山若是不幸覆灭了,你们又将如何依附?你看看你们现在都像什么样子!”
楼上的未眠人默默低下头去,再无先前满身冷酷的杀气。那男子沉思半晌,苦苦笑道:“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的生灵,谁不想醉生梦死,谁不想不劳而获,谁不想恣意潇洒?谁都不想把自己累得像狗一样,却还是徒劳无功,一无所获,谁都不想活得行尸走肉般,不停地麻痹自己,甘愿被命运捉弄。可是我们努力过了,挣扎过了,痛苦过了,经历过这一切之后,你看看我们都得到了什么,这山走不出去,这星海连接不到,这宿命永远打不破,你说我们能怎么办,你说我们还能怎么办?!”
他的悲怆陈词引起了所有未眠人的共鸣。想当年他们也曾是天之骄子,手握星辰,万众瞩目,被师尊遴选以抵御茕涯的进犯,因而堕境到底,躲入这万象天工中。他们也想恢复往日的荣光,也想意气风发出山去,为众生再战三百场,也想活的像个人一样,有理想有目标,扬帆远航,鸿鹏展翅,可是他们在这迷宫一样的山里煎熬了千百年,最终还是绝望了,他们不再相信自己能够走出万象天工,于是便迷失了灯红酒绿之中。及时行乐,醉生梦死。
哪怕要交出自己的心,他们也要疯狂地涌入失乐城。
这是一座迷失的殇城。以为抛弃信念对命运妥协,就能得到永恒的解脱。却不知,煎熬和苦痛才是人生的真相。
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并不知道哪里有光明,只是相信唯有走下去,才能见到光明。
昆仑山巅即是光明的所在,耸峙于诸天的中枢,是星海在世间的辉映,守护着六界气象。
转山转水转经筒,只是想聆听掌门的真言,参尽世间大道,以证灵路。
至少有些人,已经或是正在醒悟。
小人族霍莉、觅渡桥上的少女、以及行船的白衣少年,他们都在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们都想要寻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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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影绰绰,满屋死寂悄然,唯有细腻的鼾声似是浪涌沙滩,时而传响,时而退却,此刻连沧楉的说话声都已变得尖锐,如同叠浪撞上礁石,惊起了拍岸之声:
“你们该随我一起,离开失乐城。”
一声不容置疑的独断,瞬间在人群中炸开了锅。未眠之人本就怒意未消,此时又听到如此刺耳的惊梦之语,不由咬牙切齿、生出无限的恨意。他们酒意全无,开始厉声谩骂起来:“你这贱人,不要脸,你恬不知耻,鬼话连篇。”
“你为什么要来泪痕街,你为什么不早点死啊?”
“你不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你不要给我们指引方向,我们在这里过得很好,是你该死!你这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你就是个赔钱货!”
……
唾沫飞溅,街上咒骂声一片,各种难听的话都被他们搜肠刮肚恶狠狠地喊了出来,对他们来说,梦醒了无路可走,固然可恨,但更可恨的是那个胆敢打破了他们醉梦的人。这样的人,最好不惜代价扼杀在摇篮里,把她嚼得连骨头都不剩。
有些人醒了,也开始跟着骂起来,恰似两岸猿声啼不住,嘈嘈切切错杂弹,沧楉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他们骂的越来越激奋,逐渐恶从胆边生,勇气倍增,哪怕知道不是沧楉的对手,也要蜂蛹而上将她覆灭。
没有人可以通过泪痕街,也不应该有人通过泪痕街。如果有,那就让她死在泪痕街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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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身影飞掠而下,无数剑影疾驰而来,宛如流星倾落,来势凶猛。电光火石之间,沧楉冷静迎战,身形转换极快,上下纵横,左挡右拆,再现了人间境界臻至化境的神话;再加上青罡剑的加持,虽以一敌百,却没有人可以刺中她,更多的时候是连她的裙摆都碰不到。
当年云茹行世自悟出一套剑招,三招出毕,战无不胜,是以创建了移星皇朝,沧楉后来亦领悟出这套剑招,由此抵达了剑道天品的巅峰。在所有人修灵境界相差无几的情况下,以往不被修灵者瞧得上的人间境界竟在此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刀剑撞击之声势如急雨,凄厉未绝。火星四处喷溅,汹汹杀气充斥其间。
激战了数百回合,沧楉寻出空档,开始凝神运气使出了连技绝招,但听得三声“飘袂”“追魂”“绝影”,一道白光挟万千剑气闪入人群,如长虹掼日,将他们手中的利器瞬间挑飞,带出鲜血数滴溅至空中。紧接着,刀剑和众人一起应声落地。
动手杀人者,没有一个能够活下来。
那男子满脸惶恐,撑着身子往后挪动,全身打颤有如筛糠,街上渐渐被他拖出一条血迹:他肩膀上的剑伤已有撕裂扩张的迹象。
“别……别杀我……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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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楉执剑而立,脸色冷峻站在了街中央。她听见笛音自云端传来,寂寞的如同梧叶凋落在空庭里的声响;每隔半个时辰,笛音便会在上城响彻一次。
沧楉迫切地想要见到那个躲在云雾里吹笛的人。
她低落眉眼,望着这个满头冷汗的男子,沉声道:“我不杀你。”
那男子挥袖擦了擦脸上的汗珠,眼神怯怯地瞥向沧楉,脑海里纠结了半晌,本着为她计谋的心思,轻声劝解道:“姑娘,你就算穿过了失乐城又有什么意义,前路凶险难料,迈错一步就可能前功尽弃。你不如留下来,跟我们一样,逍遥快活。活得像条狗也没有什么不好,挣脱不出命运的枷锁,何不心安理得享受眼前的安逸呢?”
没有人相信她能走出万象天工,抵达昆仑山巅。但是沧楉不能不相信自己,若是这份信念都失去了,她也会迟早迷失在这昆仑山里。届时还要劳烦凤灵军和新婚燕尔的长崆来山里寻她,简直不要太丢人,以后也没办法在修真世界混了。她心中素有傲气,自然不想让别人看扁她。
“我跟你们不一样。”沧楉将剑铿然回鞘,迈动着脚步,迅速与那男子擦身而过,回音石的音符已微不可闻,只有她的声音坚定利落,如同雪山崩塌,“我有理想,我有坚持,我有自己的信念。”
那男子静静地望着沧楉远去,泪水逐渐将双眼模糊。当年灵路尽毁他没有哭,故人离散他没有哭,孤身涉险他也没有哭,就连被千夫所指他也没有哭,但看到沧楉挟势迈向街尾,他顿时泣不成声。
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光明和希望,看到了勇气与决绝。
最黑冷的夜,成就了最亮的星。
那男子呜咽了一阵,最终拾起地上的残剑,用力一挥,滑向了自己的喉咙。
他整个人已经废了,与其行尸走肉、继续堕落下去,不如死的痛痛快快。
“来生,我要矢志修灵,至死不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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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对渐行渐远的沧楉来说,她忽然明白,要想穿过上城,重要的不是杀戮,而是救赎。她的人生理想,已不仅是追求自身幸福那么简单,而是变得远大,让诸天得到安宁。
她想,这也是长崆寄予她的厚望。
当沧楉站在墙洞前,回望着处处霓灯的来路,听着两街细腻匀称的鼾声,她的心里一直在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是否有人能经得住诱惑而度过了这条大街呢?那样的人要么习惯孤独,要么满怀希望。
此时她早已忘了,她也曾是一个嗜睡如命的女孩,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酣畅痛快的好觉了。
这是沧楉入山的第三个夜晚,冷千凝已蹲守在迎亲队伍必经的路上,龙在野已乘坐青龙抵至上城,乾坤殿已广开云路欢迎各方宾客,留给她的时间已然所剩无多。
仅仅两日之隔,沧楉已经与母亲生离,与父亲死别,与颦儿决裂,与顾之澜永隔,她见证了太多人的魂飞魄散灰飞烟灭,若非他们的逝去,让她愧疚之余更坚定了向上的信念,她也后怕自己会迷失在这灯红酒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