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众星拥抱光明,也曾是你的梦想,
今日就让我,背负你的梦想,
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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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湖面吹来的风,带着渡船留下的芬芳,席卷而上绿色的涟漪,将流萤的飘带拂弄,轻轻撩动她的青丝,似是风华著身的盛赞,有沉醉云天的意蕴。
“起风了。”裴化朗轻声道。
沧楉蓦地睁开眼睛,挺起腰身道:“风从山下来的?”
裴化朗脸色一沉,边奋力起身,边嘀咕着道:“这风不知道是谁带进来的。”
说罢,他便回屋拿起钓竿,再健步窜出,以奇绝的脚力,迎着越吹越荡的风,往那根最长枝桠的末梢跑去。
“楉儿,去把那个小女孩带上,我们要起飞了。”
沧楉且走且问:“父亲,你要去哪里啊?”
那声音迅速被风扯碎,消弭不见。摇曳在风中的,是树影婆娑,流萤零落,和无处安放,且蓄势待发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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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眼朦胧中,颦儿呢喃问道:“姐姐,我们到山顶了吗?”
沧楉把颦儿往背上一搂,头也不回地道:“快了,也许天明我们会到的。”
颦儿轻轻答了一声,便贴脸在沧楉的肩后,继续沉沉睡去。
沧楉匆匆出了门,腾空而起,往父亲的方向奔去。但见他站在那树枝的末端,已延伸到百丈之远,手握钓竿,脚踏枝梢,借力弹向高空,又落下,复借力弹上去,如是数次,那枝梢已被压得极低,几乎临近湖面。气势如虹,声如洪钟,他瞅准时机,将钓竿狠狠一甩,那钩子直往水底砸去,霎时间,湖面掀起迅猛的涟漪,紧接着,一张蓝色的网极速浮出,带着幽幽水帘,被钓竿往高处拉去。此时那树枝亦开始反弹,顺带着将裴化朗和钓竿下的那张网挟往高空。
巨网很快被吹干,再被凛风斜着摇动,竟逐渐展开巨大的羽翼,越升越高,飒飒如歌,遮去了半边天空。
沧楉看得心潮悸动:原来,那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风筝。
裴化朗日日在湖滨垂钓,以直钩探到水底,引诱鱼怪吐沫,原来是在编织一只足以飞天的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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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化朗傲立于风筝的顶部,回转身子,惶急地喊道:“楉儿,快上来,我带你飞去。”
沧楉眼眶濡湿,心绪碎痕而颤裂,这一幕,恍惚回到了童年的时光,那时父亲也经常带着自己,在香橼无限延长的枝桠上放风筝。云霞在树叶的缝隙间,布下耀眼的格阵,浮光流影化作脚下的尘,他们开心地笑着,日暮黄昏。沧海桑田。
仿佛一切都没有远去。
是不是我记得足够清晰,过往便不是过往,你们便仍然在眼前?
“楉儿,你还愣着干什么啊?”裴化朗一边焦急地喊着,一边回头看向湖面。但见那缥缈夜色中,原本死寂的暝暗,迅速被连绵的光团照亮,宛如白昼。那些光团寒芒刺眼,掀起奔流巨浪,挟摧枯拉朽之威势,往渡口这边逼近。
再定睛看去,那些光团竟是一只只鳞片透光的鱼怪,以身型之巨,背上驮着一位穿着裹尸黑袍的怪人,于湖水中跳跃前进,堪称军令如山,动如雷霆。
风自山下来,吹动离人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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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楉心中一寒,便猛然蓄力,于数丈之外跃起,安然落在了风筝上。树叶簌簌飘零,弥漫云天,几欲遮断望眼。
风筝借势越飞越高,迅速离开了巨树的荫蔽,而昂首往绝壁那头飞去。
“这是我做的风筝。”裴化朗扶着沧楉,往风筝的背部走去,嘴里喃喃道,“你娘特别喜欢看我放风筝,那时她就坐在院子里,仰望着,微笑着,偶尔挥着手,看我在香橼无限延长的枝桠上奔跑。”
沧楉暗想,要是母亲也在这只风筝上,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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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在野站在赤鱬的背上,将挽雕弓擎在手中,厉声喊道:“巨人何在?”
一道冷冽的身影自湖底探起,掀起涟涟的水幕,巍然立在湖中,有百米之高。他回手取过挽雕弓,以天生膂力,将弓拉满,朝那风筝射出一支巨箭;这箭的尾部还拴了一根绳索。
巨箭正中风筝的骨架,巨人攥紧绳索使劲一拉,竟将风筝的左翼给撕裂,风筝顿时失去了平衡,摇摆着,开始偏北斜飞出去。若再被那巨人拉扯,风筝迟早会散架,裴化朗沉声道:“楉儿,把你的剑给我!”
“父亲,你……”
就在沧楉愣怔的间隙,裴化朗伸手将剑夺过,眸光深深望来:“如果风筝要坠毁,我们俩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我希望是你。楉儿,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哧啦!”
又是一声风筝骨架撕裂的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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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的两次拉扯,让风筝再承受不住三人的重量,其左翼已被毁去近半。裴化朗猛然转过身,奋力一跃,掠到了风筝的左翼;遂横剑一割,将绳索斩断,使风筝逃脱了巨人的牵扯。
龙在野见状,又急令巨人再射出了一支箭。裴化朗当机立断,跃下风筝,以血肉之躯,迎向了那把势若雷霆的巨箭。
为她,从未犹豫。
箭贯穿了裴化朗的胸膛,将其悬定在高空,如张扬的旗帜。
一声闷哼,一个回眸。裴化朗口吐鲜血,笑意温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
只剩沧楉撕心裂肺的喊声震颤在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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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我们还会,再见吗?”
“你要坚持下去,终有一日,我和你娘会回归故里,在风陵渡口等你的。”
风陵渡口那个垂钓的少年,渡口上那棵荫蔽数十里的大树,大树下那户清静致雅的院落,坐在秋千上仰望的母亲,多希望,这一切都能真真切切地回来,多希望,他们都在身边不曾远去。
“父亲……”
片刻过后,一声悲吼自沧楉的喉咙中发出,覆盖云天:“风起!”
先前的风尽皆逆势,一瞬间,将香橼的树叶吹得干干净净,将奔向渡口的巨浪扭转,反扑向龙在野和他的部下;将摇摇欲坠的风筝稳稳托起,迅速飞临绝壁。
落叶被风挟住,旋转如刀子,凌厉地割向了那些落水的追杀者。
一阵慌乱和呻吟过后,风息止,流光静沉,叶簌簌而下,湖面上浮尸千百。
而沧楉早已飞跃绝壁,消逝在云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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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幸存的部下惶惶问道:“帝尊,我们还追吗?”
龙在野漠然低眉,幽幽叹道:“她的首星已经聚完了……”
“不……不追了?”
“继续追,焉能放过她!”龙在野冷峻地道。
“当年汍澜苦苦追寻的那个拥有天命皇星的婴孩,原来竟是裴沧楉。”龙在野暗忖之际,逐渐也明白了长崆的用意:沧楉的首星孤悬星海一隅,周边星域一片黑暗,只要她逼迫自己,将这颗巨硕无比的主星点亮,其余的命星便能受到辉映,能量得到传递,这片暗域也会被迅速点亮,她聚星的速度就能远高于常人。沧楉已经走完了修灵路上最艰难的路程,传奇魂脉的力量正在回归。
届时魔族又将面临一位大敌,所以须在沧楉抵达山巅之前,将其生擒,带往魔界。
龙在野召集残兵败卒,吩咐道:“快去那棵树上砍些侧枝下来,我们也制造一些风筝,务必抓紧时间,让湖里所有的鱼怪都来帮忙。”
手下们齐声应诺,便抵达渡口,燃起篝火和渔灯,开始忙碌着制作风筝。
风筝的制作技艺由龙在野悉心传授,原来宁静的渡口,霎时陷入喧嚣和混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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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薄的曙光下,四野空旷荒凉,沧楉蜷缩在风筝上,满面霜尘,已在此沉睡了数个时辰。
风筝虽早已落地,但此前,沧楉硬抗住整个万象天工的巨力,而驱动风魂,委实损耗了她太多的精力。一股噬魂般的灼痛不断游走在体内,让她时而惊悸,冒出冷汗,时而躁热,全身发烫,便这样反反复复折腾到黎明时分都还未醒来。
颦儿醒的很早,见沧楉还在昏睡,杀心渐起,遂将腰间的短刃拔出,颤抖地往她的胸口刺去。可是颦儿犹犹豫豫,迟迟下不去手,“就算我杀了你,顾海泥也未必会放过我的家人,再说你对我有恩,我怎能丧尽天良加害于你?”,思忖过后,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将短刃扔下山崖,再握住剑鞘,打算去寻点水给沧楉解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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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颦儿的父母兄妹被顾海泥用追魂索勾住了琵琶骨,幻作她腰链的一部分,她便威胁颦儿,要想让亲人摆脱灵奴的命运,以后就得乖乖听她的话。颦儿只得答应,从此寄身在昆仑山下的天市里,等待时机。
后来沧楉的很多行踪,便是颦儿给泄露出去的。尤其是“九龙夺帝”那一幕,魔族精锐尽出,差点要了沧楉的性命。
为此,颦儿常感愧疚,于今日这种愧疚感又更加深重了。
颦儿在溪涧边取完水,抬眼时突然看见溪对面有一株藤蔓,上面结了几颗红色的果子。她满目欣然,心想姐姐肯定饿了,正好摘了给她解饿。她便踩着卵石,涉过水面,伸出手去摘果子。不料藤蔓下面忽然窜出一条黑蛇,往她的虎口轻轻戳了一口,便迅速逃了去。
“什么鬼东西咬了我?”颦儿蹙了蹙眉,并未看清是何物咬了她,反正不觉得疼,便也不放在心上,接着把果子给摘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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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时,沧楉似是在做噩梦,嘴里不断地低喃着什么,颦儿心中一酸,速速蹲下身去,将果子喂给她吃。
沧楉很快安静了下来,体内的灼痛感也随即消失了。
不多时,沧楉醒来,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歪着脸对颦儿道:“颦儿,我以后再也没有父亲了……”
颦儿眼里的泪水霎时窜了出来,她把脸埋在沧楉的怀里,哭得像个泪人。
沧楉静静地回望着远方,此时云光大开,天是绝望的蓝,地是绝望的阔,而来时的路,依旧空无片影,没有故人归来。
“小时候,你常捧我在手心不让我受伤。
小时候,我常微笑不用去担心未来。
小时候,我常靠着你的肩膀看晚霞。
小时候,你常让我依赖当爹又当娘,
那时候,生活很精彩,眼前所见皆是繁华,梦里所历尽是美满。
到何时,再能和你相见,再拥有你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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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炷香过后,沧楉整饬好心境,再回转头审视前路,台地的尽头,是一座半嵌在峭壁中的圆锥状城池。
她估摸出,此处应该是昆仑的山腰位置。此时已是清晨,她须在今日午时前赶到山巅,才能阻止长崆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