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归华表,人世疏离,
折芦花赠远,寥落一身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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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兽飒踏而行,棺盖上一对雪人迅速融泄,雪水流进粗狂的纹路,被棺椁吸收,其颜色遂由赤转变为金黄,再由金黄往幽蓝渐变而去。可见棺中高手的修灵境界正在逐渐恢复,甚至还有所精进。
这是冷千凝自锁棺中炼体疗伤的最后时刻,她急欲将自己的灵台镀炼成血莲万朵,而入永恒之境,便可击败长崆,覆灭掉昆仑和裴沧楉。然而数个月来,她不断地忍耐,煎熬,甚至将肉身炼化成器,代以星光辉映本体,修灵境界也始终徘徊在绝天圣境顶阶,而难入幻天圣境。
脚下蓝莲朵朵开,似乎已成定局。聚星八颗而握有钻石星云,几近到达了冷千凝的极限。不过能炼成不灭之身,也足以让她结束闭关了。
总有些事强求不得,纵然自负如她者,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
今日她要从棺中出来,迎接一位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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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阴阳互融云的通道被长崆摧毁以后,龙在野要离开幽域,便需耗费自身极大的灵力,且一旦离开,就无法吸收幽暗灵气来进行补充,因此他最多只能在地门附近游走,而不敢暴露于阳光之下。
六年后,阴阳互融云完成了自愈,龙在野终而可自由穿梭,便迫不及待地出入其他世界,来到了浪沧洲境内。
远远望去,遮星云下飞来一道黑黄相绕的光束,带着凌厉的动势,和明确的方位,落在了浪沧洲的谯门上。此时百兽抬棺正巧经过。
冷千凝震碎棺盖,从棺椁中跃出,凛然落在了谯门上。她撕去身上满是血污和汗渍的外裙,露出被亵衣包裹的身躯,顿时显得婀娜曼妙,凹凸有致,风吹起缕缕长发和轻纱,有种令人窒息的美感。
好在龙在野不近女色,否则他必再见倾心,难以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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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千凝眸光酷冽,望向城墙下的那一群灵奴,顿生杀意,遂召唤出两把魔剑,腾空而起,朝那些灵奴狠狠刺去。但听得一声声惨叫,他们的皮囊被削去,血脉皆被魔剑带出,丝丝掠向高空,于是剑如编针,血脉如丝线,针针线线如云霞缀,在空中迅速编织出一件血红的霓裙。
裙裳既已成型,如星云缥缈,凄艳轻灵,冷千凝伸手一探,将裙裳取下,穿在了身上。
半晌,她裹了裹长裙,幽幽叹道:“着实暖和多了。”
冷千凝对这件裙子非常满意,脸上有不露痕迹的惬意之色;而城墙下那些濒死的灵奴,便也成了百兽们争抢的食物。
“这裙子很漂亮。”龙在野面色冷静,侧转身子道,“看来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区区六芒剑阵,还不至于要了我的命。”冷千凝眉头一蹙,沉声道,“你来找我,可是外面有什么大事发生?”
“不知帝姬可曾记得兜率宫的那场大火?”
“从未忘记。”冷千凝眸光阴沉,有些事虽从不提起,但也绝未忘记:九岁时的一场大火,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让她在这世间,从此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她的生母溱月,即是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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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在野沉吟半晌,徐徐道:“那你还记得,溱月临死前跟你说了什么吗?”
冷千凝细细一想,于脑海中,当年溱月的话言犹在耳:“没有人相信当年我生下的是一对女婴,但你在这世间,的的确确有一个妹妹,你要找到她,告诉她,娘很想她。”溱月在兜率宫苦苦支撑了九年,就是想见海泥公主一面,然后告诉她,她有一个妹妹尚在人世,当年被一断脚女子掳去,至今下落不明。冷千凝骤然收起思绪,不动声色地道:“她说,我有一个妹妹被人掳了去,让我务必要找到她。”
龙在野微微笑道:“我已经打探到她的下落了。”
“真的吗?”冷千凝心神一震:如有铁石跌入深潭,激起久违的浪花。
“据颦儿传回来的消息,三日后,昆仑山将有喜事发生,届时你的妹妹也会在那出现。”
冷千凝漠漠一笑:“昆仑山岂是我等能随意进出的?”
龙在野早有筹谋:“两日后,会有一支迎亲队伍从千帆彼岸出发,前往昆仑山。在这段路程中,你要想办法混入迎亲队伍里,便可借此隐藏踪迹,登顶昆仑。”
“但是……”冷千凝眸光一凛,咬紧牙道,“这云外有七千凤灵军日夜巡守,我一飞出遮星云,便难逃他们的追杀,我又该如何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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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在野深知此事的艰巨,当时他也是在凤灵军的行辕外苦候了数日,才遇到一个落单的小兵,遂借用了他的骨相,再趁夜出巡逻的间隙,飞去了遮星云里。
此举已经引起了凤灵军的高度警戒,若再这样浑水摸鱼逃出云外去,想必很难再行得通了。
“不行,那就直接开战吧!”龙在野沉吟道。
冷千凝紧紧地盯着他,诘问道:“你是想杀光那些凤灵军?”
“当然不是。”龙在野挑眉道,“今夜子时,由我领军出战,你在暗中等候,待两军交战正酣之时,有各色星云掩护,你再于天穹上行走,便不易被察觉。只要你安全逃脱,我们便佯装败退,徐徐返回遮星云里。”
冷千凝亦觉得此计可行,遂盘算道:“浪沧洲有守军两千,灵奴五百,全交由你来指挥,你可有把握?”
“足以一战。”龙在野躬身道。
冷千凝执剑向云天,示意传令兵擂响战鼓,将所有人召集至谯门下;遂大开府库,分发魔器和战甲,军威之盛,煊赫无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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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刚过,两军于遮星云外激战,剑光凛冽,觱篥四起,充斥于此间云天;上有星云乱象交织,下有血流喷溅灼热,昔日的死地再度燃起战火,惨叫声悲颤未绝。
冷千凝由是飞天遁走。浪沧洲的守军理应鸣金收兵,退回遮星云里去。但龙在野另有所图,只命他们轮番拼杀,不可撤退,凡有违令者皆被斩首;一番鏖战过后,两千余人悉数战死,龙在野趁势又绕过凤灵军,往昆仑山潜行而去。
他欲从山麓入昆仑,寻踪觅迹,追杀沧楉。
两千年间,有数以万计的魔族和魂灵师迷失在了万象天工中,生死未明,不知山外事,龙在野只要召集起部分旧部,再跟随颦儿留下的标记,便能把沧楉扼杀在那群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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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夜晚太过静谧,就像一场花落,悄无声息且暗藏离殇。
就像水滴落进水里。
明知这夜要噬血吞人,却别无选择,默默等待。
裴化朗直直地望着湖面,眼睛里染上血丝,仿佛看到山外风起,风又止。
仿佛回到天泽镇的时光,等风的日子,看夕阳落在,稻田以外的季节。
在这唯有匀称的呼吸声的夜晚,裴化朗简简回顾了自己的一生。那时候,天泽镇已经是个有上百户人家的大镇,家家户户都有兼任陆地行走的剑道高手,那时候,人们白日里结群去外面狩猎,捕鱼,采野果,回来就隔着遍布巨型鹅卵石的小溪,互道家常,各取流觞,待到杯盘狼藉,夜已阑珊。那时候,他对未来没有什么想法,只想钓钓鱼,晒晒太阳,再到香橼树上放放风筝,说他吊儿郎当也好,不思进取也罢,反正他豁朗得很全不在乎。直到他听见了一句话,遇见了一个人。
她说:“请问,这里是天泽镇吗?”
好想再见她,哪怕是匆匆就一眼。
他心动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绘梨回过身,脸上带着明媚的红晕,又问道:“你愿意,娶我为妻吗?”
好想拥抱她,哪怕是匆匆一瞬。
他顿悟了: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天上掉下来的的俏媳妇,他不要白不要。
于是数日之后,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他就躬逢胜饯“喜当爹”了。
遑论惊喜还是惊吓,当她讳莫如深告诉他这个事实时,他却很笃定地道:“以后我会守护好这个孩子的,你放心。”
他说到做到,绝不反悔。也许是爱之深切,在妻子死去以后,他就开始当爹又当娘,把女儿辛辛苦苦拉扯大,出落成了现在的漂亮姑娘。
他想,他终究还是不负所托,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而今日,他要来陪女儿最后一程,送她去往她想去的地方。
渐渐地,比以往更坚韧的风,终于吹进了这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