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英和青灵在房中争吵,祁鸢便在外面低头站着。
争吵的内容不过是这个人族小孩到底是救还是留。胡英几次拔剑要杀了他,都被青灵险些拦下,祁鸢也越来越急,想要冲进去又实在不敢破了规矩。
最终,还是青灵说起了那个名字,沐翎。
她说:“你当真要让沐翎姐白死一次吗?”
胡英没了声响,许久,便听到剑回到剑鞘的声音。她道:“你滚吧。”
青灵又静了一会儿,才推门出来,正巧看到了站在门口张望的祁鸢。
“你怎么在这儿?”
祁鸢行了礼,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探着头向屋中张望,问道:“他怎么样了?”
青灵毫不留情地关上门,长长叹了一口气。
“唉。”
这是祁鸢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她叹气。
“冥魔二界本就与人族相克,这两股污浊的气在他体内到处乱闯,将小小的身体折磨得痛苦不堪。”青灵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不过能熬到现在,也可见这小孩儿的意志力之坚定。”
祁鸢听闻,心中的愧疚又深了几分,低着头双手揉着衣角:“都怪我。”
青灵道:“这还真怪不得你。”
“怎么?”
“刚才我查看,发现他的体内竟然流淌着魔族的血。”
祁鸢惊道:“什么!他是半人半魔?”
“十有八九。”
青灵又思忖半刻,突然笑了出来,嘴里喃喃道:“有意思,越来越有意思了。”
她低头正对上祁鸢惊愕的目光,急忙收敛了些笑容,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在这儿候着吧,你阿娘定然会治好他。”
“是。”
青灵点点头,嘴角还挂着那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祁鸢呆望着,看那一抹青色的背影越走越远,有那么一瞬间,好像有点不认识她的青姨了。
恍惚只在一瞬间,她果真按照青灵所说在屋外候着。听到屋中胡英施法,听到男孩因拔除阴毒而撕心裂肺的痛呼。
日落西山,残阳如血。
东边已经爬上星辰之时,胡英终于从房中走了出来。
她一手扶着门框,面色苍白,头顶竖着两只火红的狐狸耳朵,耳朵尖端还各有一撮黑色。
竟然已经虚弱得连人形都难以维持。
祁鸢急忙上去扶住她,轻轻唤了一句:“阿娘。”
胡英只看了她一眼,便将眼睛垂了下去。
“邪气太重,我只能暂时压制。你去看看吧。”
“我扶阿娘回去。”
“不必。”
胡英挣脱开她的手,跌跌撞撞走出两步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叹了一口气。
“鸢儿。”
“在。”
“你会恨阿娘吗?”
“阿娘?”
“罢了,没事,去吧。”
她说完这些,又看了祁鸢几眼,才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祁鸢站在原地呆愣许久。她的阿娘和青姨向来淡漠无情,不管对何事何物都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今日这般,竟然是祁鸢第一次看到她们有了别的神情。
但是心中再有疑问,祁鸢也不会去问。
胡英曾经告诉她,小凰仙是未来的天下共主,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做到心如止水。
推开房门,屋中弥漫着一股血腥气。祁鸢轻轻走到木榻旁,看着这个躺在金蚕丝被中的人族男孩。
他还在睡着,但是面色已经恢复如常,看来胡英当真是耗费了不少心力。
一盏翠玉莲花灯放在他的头顶,金色的火焰来回跳跃,蚕食着他体内的阴邪之气。
祁鸢用两只小手托住脸,呆呆看着他。
他还是小孩,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眉目之间还藏着稚气。赤霞镇中都是妖族修成的妖仙,化作的人形个个或妩媚娇娆,或清质不俗,但是将赤霞镇中的男妖仙加起来,大约在容貌上也是比不过这个小男孩的。
祁鸢想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只觉得烛火恍惚,面前的人竟然越看越熟悉。
这熟悉感若隐若现,仿佛已经看到他长大后的样子,一位英气逼人的男子,身着铠甲,躺在一棵大树底下。
祁鸢揉了揉眼,这些场景又消失不见。
她想,他们大约是前世里见过的吧。
这么想着,便忍不住脸红起来。
许是刚才笑的声音太大,小男孩的眼睛缓缓睁开,正对上小女孩红扑扑的小脸儿。
他张了张嘴,问道:“你是仙女吧?”
“啊?”祁鸢被他突然说出的话吓了一跳,稳定下心神来才道:“是啊。”
男孩坐起来,四周看了看,“我是死了吗?”
祁鸢道:“没有。”
“那我怎么到仙界来了。”
“是我阿娘救了你。”
“啊……那只大狐狸?”
“是呢。”
祁鸢心中疑问着他怎会看到胡英的原形,但是没有问出口,只是暗自思忖着。
小秦攸洺也呆坐着,房中竟然一时安静下来,细细听来竟然只有此起彼伏的细微的呼吸声。
秦攸洺最先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祁鸢歪着头想了想,道:“我不太会说话。”
“啊?你们仙女都不说人话的吗?”
“不是……”
“那你是刚刚学会说话吗?”
“不是……”
“那是什么?”
秦攸洺句句追问,祁鸢顿了顿,才道:“没大有人和我说话。”
“是没人陪你玩吗?”
“算是吧。”
“原来你和我一样可怜。”小秦攸洺垂下的眼睛中包着一汪失落,“我的母亲不是人,他们也都不和我玩,只有父皇和妹妹陪着我,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祁鸢轻轻拍了拍被子,不知道说什么。
“不过没关系,以后我陪你玩,你也陪我玩,好不好?”男孩突然抬起的眼睛中闪着光,他拉住祁鸢的手,说道:“我叫秦攸洺。”
女孩愣了愣:“幽……幽冥?”
“嗯,”男孩道,“因我从小身体不好,皇奶奶想让我活着,便给我起了‘有命’二字,后来有神仙来说我的名字不好,就改了‘攸洺’。”
祁鸢道:“好奇怪。”
“没事,你叫我什么都可以。你叫什么?”
“祁鸢。”
“好听。”
男孩女孩相视一笑,都瞬间恍惚。
秦攸洺道:“我们大概见过。”
祁鸢抿住嘴没有应答。
若前世相识是缘,今生重逢便是分。
她便将这人当做自己两世的缘分,倾心倾力相待。
待到秦攸洺好一点时,祁鸢被罚抄的三千本书也抄得差不多了。这十几日她就守在他的房中,没日没夜陪着他。
偶尔胡英会来瞧一瞧,为莲花灯上添一些灯油。青灵也偶尔会来,专门挑在胡英不在的时候,她学不会人族的寒暄,来了也是一人二鸟各自坐着一声不吭,最后相视一笑。
倒是只有祁鸢在时,秦攸洺会活泼一些。
白天他醒来说话,她在一旁抄书,夜晚他沉沉睡去,她还在一旁抄书。
秦攸洺时常嫌她是块木头,后来又觉得他们二人一样可怜,便想着她若是不愿意说话,那他就多说一点。
秦攸洺能出门走走的时候,是在一个月后了。
那时山坡上的棘英花也谢得差不多,祁鸢便带着他,穿过长长的棘英花丛,到后山坡的石湖旁玩耍。
后山与镇中不同,常年风雪肆虐,还没走出花丛便觉得寒风阵阵,走出去更见一片茫茫白雪。
石湖便在这一片皑皑之间,湖水不知是哪个温泉眼中冒出来的,使得湖面氤氲着一团白气。
这湖水能温化秦攸洺的骨血,对压抑他体内的阴邪有用,祁鸢便要他脱了外衣到水中泡着,自己也脱了外衣,却是在冰天雪地中练功。
手脚起落间扬起片片白雪,与这黑衣女孩形成一幅动态水墨画,纵然秦攸洺自诩见识过许多大家名画,时到如今也看得呆了。
可惜那时年纪尚小,还不知什么是心动,只觉得要是就一直在这里陪着对方,或许就是世间最幸福的事。
祁鸢自然不知男孩心中所想,练得累了便坐在湖边,将已经冻得通红的小脚丫泡进湖水中取暖。
秦攸洺自觉无礼,将头扭到一边问:“你怎么从来不穿鞋子?”
祁鸢笑道:“你看过有鸟儿穿鞋子的吗?”
秦攸洺果真环顾四周,可这里冰天雪地哪里会有鸟儿,便又道:“鸟儿是不穿鞋子,可是和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是鸟儿修炼成的小仙女?”
祁鸢低笑几声,只望着他,笑中满是神秘。
湖水咕噜咕噜响了几声,一只鱼头冒了出来,鱼头张张嘴,一个男子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圣女做凤凰蛋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出生呢。”
“我的妈呀什么东西!”
秦攸洺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会说话的鱼头吓得一个激灵,连滚带爬跑上岸,岸边的石头湿滑无比,他一个不小心一头栽进了雪里,坐在雪中连连后退。
“什么东西?你才是东西!”
鱼头渐渐浮现出来,只见它鱼身足有一人多长,通体火红,像是鲤鱼但是又比鲤鱼大了不少。
两颗金色的大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死死盯住还在惊吓中的秦攸洺,猛得一下冲了过去。
本以为这下肯定能把这人族小孩吓得屁滚尿流,却不知他什么时候已经冷静下来,捞起脚边一块鸡蛋大的时候就狠狠冲大鱼扔了过去。
“哎哟!”
大鱼被砸中头部,一时吃痛,翻了个白眼就沉入了水底。
秦攸洺趁这时跑到祁鸢面前,两只手张开护住她:“小鸢不怕,我把水鬼打跑了,你快到岸上去!”
男孩还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却听身后传来女孩“咯咯”的笑声。
他回头去看,一个不小心跌坐在了水里。
祁鸢探出头来冲着水中喊:“长锦,别闹了。”
她话说完,果然湖面又咕噜起了泡泡,一条银色的大鱼将那条火红色大鱼拖了上来,开口却是个女子的声音:“圣女。”
祁鸢道:“银缎,你也出来了。”
“嗯,”银缎瞧了瞧还呆愣在水中的秦攸洺,点点头,“小公子,是我们失礼了。”
秦攸洺看看水中,再看看祁鸢,惊道:“两只水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