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记忆中的线条,陈彬在符纸之上用红线仔细勾勒。
齐云拿着两张符咒对比半天,对着林修点了点头。
林修笑道:“小公子还有这般能耐。”
陈彬苦笑:“我至死不会忘。”
这张符咒曾经在他的手心勾勒出来,后来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他都沿着记忆中的感觉在手心一遍遍勾画,不说万遍也有千遍,怕当真是至死也不会忘。
陈彬又道:“你们说好的,带我回山神村,见小杉。”
“那是自然。”
林修将符纸仔细收了起来,又道:“只是现在天色已晚,山路不好走,要明日才能出发。”
他这话说完,便示意陈彬回房。
林修和齐云又在院子里聊了许久,夜深之时,齐云起身道:“那我先走了。”
林修握住齐云的手,紧了紧,道:“齐兄,拜托你了。”
“你我之间说什么拜托。”
二人又惜别几句,齐云才离开。
一袭黑袍,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陈彬一夜未眠,好不容易盼到了天明。
他求着林修,又去石洞中看望了阿苗,在林修的催促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走出石门前鬼使神差般回头,发现濯尘池中他藏在荷叶底下的那个人脸大的泡泡,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细心呵护了那么久,却是转瞬即逝。
水泡如此,阿苗亦如此。
一路跟在林修身后,这次他倒是步伐慢了一些,也或许是陈彬有些着急,竟然一路都没有跟丢。
在大山中转了整整一天,在夕阳西下之时,陈彬终于看到山谷中那座小村落。
村庄藏在太阳的余晖之中,遍布金光,如此,竟然已经阔别了几十年。
村子最西头的小房子还在,可是里面已经布满蛛网,荒草丛生,家门口的荆棘丛已经长到了窗边。
陈彬忙问:“我姐姐呢?”
林修道:“小杉姑娘并不在这儿住啊。”
陈彬闻言心中一凉,他有些怕,怕林修口中说的小杉不是他的姐姐。
不管是不是,先进村子,自然会有分晓。
走进祠堂,早有几位长老在等候。
天火就供奉在案桌中央,由一个金色的坛子装着,火苗肆意张扬,时而窜出来撩拨一下旁人,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吓得旁边的人步步后退。
说起来这天火无柴无薪,却燃烧了几百年。
几位长老见林修进来,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反而见到陈彬,突然怒目圆睁,一位年长的就示意门口的大汉来将陈彬制住。
“且慢!”
林修喝止了他们,面对长老时不失礼数,言语之间也不卑不亢。
“老先生,这次带来的符咒必定万无一失。”
那老者冷哼一声,“你每次来都这么说。”
林修哑然失笑,从怀中掏出符咒:“请老先生过目。”
那老者蔑视一眼,伸手接过,却在看到符咒那一刻睁大了双眼。
他招呼旁人来一起探看一番,转头过来时便变了脸色。
“敢问林先生,这符咒……”
林修笑道:“老先生不妨先试一试。”
“也对,也对。”
那老者与四周人对视几眼,手指捏诀,符咒突然立于空中。那火苗也好像看清了符咒上的图案,先逐渐变小,又骤然蹿了出去,仿佛要做最后一拼。
几位长老大呵一声,那张符纸竟然丝毫不怕天火的舔舐,径直往金坛飞去,稳稳贴在了坛子之上。
与此同时,火苗突然收了起来,只变成星星点点留在金坛之中。
祠堂众人松了一口气。
为首的老者带着众人行礼:“林先生救我山神村于水火,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林修忙拦住他,笑道:“老先生客气,要说起恩德来,倒也不是无以为报。林某这里有几个不情之请,不知老先生……”
“林先生尽管说就是。”
林修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陈彬,才道:“这次的符咒是这位小公子所画,老先生这般可有些不近人情了。”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才道:“放了吧。”
大汉们接连退出祠堂。
陈彬揉了揉被捏疼的肩膀,气冲冲道:“我姐姐呢?”
那老者冷哼一声:“在外面逍遥快活几十年,竟然还记得你姐姐。”
“你……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陈彬到底是少年心性,越说越急,眼看着就要冲上去,好歹被林修拦下。
林修道:“老先生。”
老者轻叹一声,找人来将陈杉带了上来。
不消半刻,陈杉被两个人架着,扔到了地上。
陈彬急忙去接,看到她的那一刻鼻子瞬间就酸了。
几十年未见,她的面容无所改变,只是看起来憔悴了不少,浑身上下也多了许多伤口,有的还在往外渗着血。
“阿姐……”
这一句喊出来,眼泪也随之落了下来。
怀中人身子一颤,陈杉抬起头来,嘴巴张了张,话还没说出来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阿姐,对不起,对不起……”
陈彬一遍遍念着,将陈杉揽进怀里。
但是他怎么会不知道,就算将道歉的话念一千遍一万遍,也对不起她这些年受的半点委屈。
当初他将阿苗带出山神村时,就该想到阿姐在他们的手里会遭遇什么。
可惜当初的他被私心懵逼,一直到出了余风山都没有想过回头。
姐弟二人重逢哭泣,林修已经与老者商议了许多事情,末了,他拍了拍陈彬的肩膀:“小公子,带着你阿姐去治伤要紧。”
陈彬这才反应过来,抱起陈杉。
他的阿姐,比想象中要轻许多。
想到这儿陈彬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跟在林修的身后兜兜转转,到了一座小房子前夜已经深了。
陈杉在怀中昏昏沉沉,到了现在已经昏睡过去。
陈彬轻轻将她放在床上,接过林修递来的湿手帕为她擦着伤口。
“这是我好友的住所,他近日不在,你们暂且在这里住着吧。”
林修一边找着药一边说着。“我适才已经拜托了那位老先生,没过几日便能将你们的屋子收拾出来。”
陈彬点着头,“多谢林大哥。”
“谢什么,你我有缘。”
他笑着,月白的长袍随风飘荡,不知为何,陈彬总觉得他与初见时不太一样。
陈杉躺了几天,在第三天清晨时才悠然转醒。
陈彬正睡在床头。
还是林修推门进来,与陈杉无奈笑笑,将陈彬抱到旁边的小榻上,轻声道:“他心中有愧,也三天没有合眼了。”
陈杉也笑着,坐了起来:“多谢林公子。”
床上的少年蹬了下腿,林修低头轻笑,对着陈杉将手指抵在唇边。
少女点点头,脸上却悄然挂了两朵霞云。
目光随着那月白身影走出门去,呆望了许久。
她是在一个月前遇到的林修。
那时天火已经烧了两座山头,村民将恐惧和不安化作愤怒全部转移到陈杉身上,将关押了几十年没见天日的陈杉拉出来,挂在祭坛上狠狠打了三百鞭。
后来有人提议,要陈杉出去找能人异士。
重伤的少女被赶出村子,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山之中,病痛与绝望缠绕着她,终于晕倒在一块大石头旁。
醒来时,便看到了林修。
一袭月白长袍,温文尔雅,玉树临风,叫那颗沉寂了几百年的心突然跳跃了起来。
她将遭遇挑挑拣拣说与这人听,便得到了一个“全力相助”的承诺。
其实,若不是身体突然之间发生变化,她就想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又能如何。
那是走出大山的七天后,陈杉突然觉得浑身无力,疼痛像一头猛兽一般逐渐蚕食着她的每一寸皮肤,等到林修看到她时,她已经面色青白,满身死气地躺在地上。
后来不得已,她被送回山神村,身体好了起来,而符咒的事情就交给了林修。
她还记得林修临走时那坚定的目光,他说:“我定然会救你出来。”
这一句话,便叫少女将心放在了他的身上。
陈杉打水时看到了自己手臂上的青斑,便知道她又该回去了。
可是她的眼睛放在那人的身上,怎么就随便能挪开了呢?
病痛与愁绪交织,叫少女忍不住倚窗叹息。
陈彬正做着饭,扭头便看到正坐在窗下哀婉叹息的阿姐,笑道:“林大哥走了两天了,阿姐的心也跟着飞走了?”
陈杉怒瞪一眼,陈彬乖乖闭了嘴。
她想了想,最起码该跟弟弟说实情。
陈杉走到陈彬面前,问道:“阿彬,以前阿苗说的,村里人的病,你知道吗?”
突然听人说起阿苗,陈彬的心还是忍不住抽了一下,他点了点头:“知道一些,怎么了?”
“我……我大概也……”
陈杉支支吾吾说着,最后索性挽起了衣袖。
陈彬一个激灵,急忙抓起自家阿姐的手臂。
“这是怎么回事?”
少女原本玉藕一般的手臂上,星星点点长了几块青斑。
陈杉又道:“这只是刚开始,再过几天,我便浑身疼痛,最后倒在地上如同死人一般,需得回到村子里才能缓解。你……你也这样吗?”
陈彬摇摇头,“我并未如此。对了阿姐。”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那枚银铃。
铃儿叮当,在接触到少女皮肤的那一刻突然发出一束光芒,白光照过的地方,不消一瞬,皮肤上的青斑就尽数消失。
少女的喜悦还未来得及爬到脸上,白光消失,青斑又浮现了出来。
“不应该啊……”
陈彬嘟囔着,将银铃拿起来上下翻看,现在这小铃儿吸了不少魂元,声音清脆了不少。
看陈杉一点点沮丧下去,陈彬道:“阿姐莫怕,林大哥一定有办法的。”
“嗯。”
少女虽有些不情愿,还是点了点头。
二人正说着,便见一人身着黑袍,大步流星而来。
陈彬以为是齐云,待到仔细看时才发现是林修。
“林大哥,你回来了?”
陈彬拉着陈杉迎了上去。
下一刻,林修就抓住了陈杉露出来的一截手臂,“小杉,你……”
陈杉急忙藏着,“没,没什么。”
“怪我,只顾着将你们带出来。现下你们的屋子已经修缮完毕,我这就送你们回去。”
陈杉闻言,眼中闪烁几下,只是点了点头就进屋收拾东西去了。
陈彬拉住林修的袖子,道:“林大哥。”
“怎么了?”
“那个……你看我阿姐的病,能治吗?”
“我……”
“齐大哥不是都起死回生了吗,阿姐应该也可以吧?”
面对少年的请求,男子这次好似有些为难。
末了,他才道:“小公子,不是我不帮你……”
他这话一出,陈彬的心就凉了半截。
却听男子继续道来:“不瞒你说,我那好友……近日又发病了,现下正在余风寨医治呢。”
陈彬顿了顿,又问:“余风寨?可以治病吗?”
林修道:“现在看来是好了许多,最后到底如何还未可知。”
“扑通”一声,少年跪在了地上。
“林大哥,我知道你一向好心,你的大恩大德陈斌这辈子报不完了,但是我姐姐如今病重,山神村民一向视我姐弟二人为仇敌,我们不能一辈子待在山神村。林大哥,你好事做到底,求你救救我姐姐。”
“阿彬,你做什么呢?”
陈杉收拾好东西出来,正看到陈彬跪在地上不断磕头,便知道这小子是为难林修了。
陈彬回头道:“阿姐,林大哥有治病的法子,他答应救你了,你快来谢谢他。”
“我……我何时……”
林修欲辩无言,只得哑巴吃黄连,最后乖乖认命。
他是犟不过这个机灵鬼。
回到屋中,林修将事情向陈杉说明,又多嘱咐了几句。
第二天清晨,三人便早早出发了。
此时,姐弟二人还在即将得到救治的喜悦之中,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会改变他们二人,乃至整座余风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