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曾经也觉得,这是他对我独特的恩宠。世间珍贵之物我见得多了,可只要是他送我的,无论什么,我都觉得欢喜。后来,我就是穿着这件锦衣见他最后一面。这件独一无二的锦衣,用最名贵的锦缎织就,价值连城。最后的结局却是被血渍浸染,成为罪臣之女的寿衣,连农妇身上的麻布也不如。此刻,我看着锦衣,就像是看到那个一败涂地的自己。
“良娣可是不喜欢这件锦衣?”
文玉看我面上半分笑意也无,小心的问道。
“怎会,我欢喜得很。你把衣服安置好,我乏了,想先歇会。”
无论我有多不喜欢这件衣服,面上都不能显露出来。这是太子的恩典,我只能接受。何况,我不能让李承鄞疑我。“那太子今晚若是来滨雨楼,良娣还是不见吗?”
“不见。”
文玉显然有些丧气,但也不敢顶撞我,只好去屋内安置这独一份的“荣宠”。
屏退了一屋子的仆从后,我总算能静下心来细细思量该如何在不伤及赵家的情况下除掉李承鄞。
李承鄞从不曾和我论起朝堂的事,但我在他身边多年,他手中握着的牌面,我还是略知一二的。这一世,我占了先机,但李承鄞既为太子,心思机敏非常人能比,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我必得步步小心,绝不能让他先疑了我。
如今朝堂上赵家高家是最兴盛的两大世家,且赵高两家交好,朝堂上无人能抗衡,这也是陛下除掉赵家和高家的原因。我若要保住赵家,得先劝父亲不要与高家走太近,或者,至少不要在陛下面前显露锋芒。
陛下要除掉赵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我是李承鄞的良娣,来日李承鄞登基,太子妃是外族人,自然不能做皇后,我定会登上后位。赵家势大,李承鄞的帝位便不稳。若除去李承鄞,赵家或许能求得一线生机。
我还得去查一些事,其中两件很是重要,一是死在冷宫的刺客与太子妃的关系,二是李承鄞和太子妃之间的纠葛。裴照是李承鄞的亲信,动不得,但我或许可以从裴照身边的人探出些什么。实在无人可查,太子妃身边的哑巴宫女,或许也可以成为我的突破口。
时间并不多,三年而已,我只有三年。
这些事总归要先劝服父亲,我起身,写了书信,正准备让阿悟送到赵家,想了想,却还是觉得当面告知父亲比较稳妥。李承鄞从不肯信赵家,想必我身边眼线也不少,信若是落到李承鄞手里,一切便完了。
晚间,李承鄞身边的福安来了。
“良娣,殿下请您去丽正殿同用晚膳。”
“我如今生着病,怕病气感染了殿下,还是不去为好。”我微笑着,只是拒绝。
福安面露难色:“良娣,您还是去一趟吧,殿下有些东西要亲自给良娣。您不去,奴才实在不好回话啊。”
我不答应,福安便安静的跪着。宫人们低着头,眼神却一直飘过来。事已至此,我若是再拒绝,便是跋扈,李承鄞那儿,不得不去一趟了。左右我只是去丽正殿见李承鄞,只要他不宿在滨雨楼,便算不得我逾矩。
我到丽正殿时,李承鄞正在写字。见我来了,他很是高兴。
“瑟瑟,你看,我这字写得如何?”
他牵着我的手,将我引至桌前。洁白的纸绢上,是力透纸背的四个大字——国泰民安。
我点点头,温柔道:“殿下的字一向很好。”
他轻轻挥了一下手,殿内的宫人便自觉退了出去,偌大的正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心里又开始害怕,这样两个人独处的时刻,总叫我想起冷宫的最后一晚。
“怎么不穿我送你的锦衣,可是不喜欢。”
“殿下送的锦衣很漂亮,我怎会不喜。只是锦衣太过珍贵,我想好好爱惜。”
这样的对话在我们之间发生过无数次,他寻到好东西,总会送到滨雨楼来。我从前是真的欢喜,此刻虽是谎言,却说得很顺。
“瑟瑟,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比你更珍贵。你若喜欢,我便叫人多裁制几件。”
李承鄞今天穿了件银色的暗纹常服,越发衬得面如冠玉。他看向我,眼里的柔情将我整个人包裹着,我却只觉得可怖。到底是怎样心机深沉的人,才能伪装得这样好,把爱当成武器,他看着我的每一寸柔情,都将我推进深渊。
“殿下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吗?”
我避开他的眼神,转了话题。
“你不提我差点便忘了,瑟瑟,你在此等一等,我马上就来。”
他转身进了内殿,我站在外殿,只觉得可笑。他从来都不信我,连内殿都不让我进,我却傻傻以为自己是他的知心人。
李承鄞很快就出来了,手上拿着一幅卷起的画。
“瑟瑟,你快打开看看。”
我伸手接过画轴,画很大,我一点点展开,画上的人也慢慢露出来。是一个蒙着面纱拿着杏花的姑娘,还有一个俊俏的少年。
那是我们第一次真正相见。
那时他刚刚成为太子,很有意让我成为他的太子妃。皇后娘娘大概十分不愿我嫁给他,暗中指使朝臣,巧妙地将平定西域的差事推给了太子,然后定出了一条和亲计。
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私下里遣人,约了太子见面。我知道太子会来的,果然,他如期赴约。
为了掩人耳目,我戴着长长的帷帽,隔着遮蔽容颜的薄纱,我看他立在庭院井前的玉栏杆畔,对我微微笑。
他笑起来十分好看,仿佛太阳映在他脸上,白玉一般明皙的脸庞,皎皎照人。
我一时想不出来什么话对他说,庭角一树杏花,开得甚好,有一只黄雀立在杏花枝头,不停啄那花瓣,护花金铃被风吹得唧哪轻响,那只黄雀飞起来,又盘旋重新落下,仍旧在那里啄着花瓣。
我胆子本来很大,想了好多话要对他说,但不知为何真正见到他,忽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果然是懂得我心意的。
他折了一枝杏花给我,说:“请小娘子放心。”
我接过那枝杏花,清雅馥郁,簪杏花也是很好的吉兆,我终于说道:“唯愿郎君旗开得胜,早日还朝。”
“瑟瑟,我总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模样。你那么温柔,我对你几乎是一见倾心。”
“殿下知道吗,我第一次见殿下,其实是在围场。那个时候我看着殿下,觉得殿下整个人都发着光,只是那一眼,我便决议嫁给殿下。我或许有许多不好,只一点,我对殿下的真心,从第一次见殿下时就不曾变过。”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些话,大概是我心里实在太委屈,他不信我这个人,不信我爱他,可我,是真的爱过他。
李承鄞显然被我的话惊到了,我一向矜持,守着大家闺秀的教养,从未说过这样露骨的话。但他很快就恢复了神色。
“瑟瑟,今晚留下来吧。”
他起身拥住我,怀抱很温暖,可我贴在他怀中,只觉得恶心。他对我,从来是算计,便是我捧着真心给他看,他也只会把我的真心当做武器伤害我。不,我不要他死得那么轻松,我要他失去最钟爱的太子之位,我要他失去他最心爱的太子妃,我要把他伤害我的,十倍百倍施加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