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太子妃毕竟是您的正妻,无论如何,殿下的第一份恩宠,都该属于太子妃,更何况太子妃来自西洲。我知道殿下是心疼我,但瑟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不愿为这些小事坏了殿下的英名。只要殿下心里有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窝在他怀里,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在他面前一向是温柔体贴的,大半时候都会依着他,但是他知道,我有我的原则。见我如此坚决,他也不再固执。
“瑟瑟,谢谢你愿意体谅。你放心,我绝不负你。”他紧紧握了握我的手,动作极尽温柔,璨若星辰的眼眸里,却是我看不透的复杂情绪。
我知道,一味的拒绝只会引起他的怀疑,但我并不太在意,因为,他从来也没信过我。
那一晚,李承鄞宿在太子妃的承恩殿里。
文玉和阿悟安慰我,她们说我与李承鄞才是天生一对,太子妃不过是个摆设,东宫真正的女主人,只有我。
都是些好听的话,这些话我从前是很受用的,现在我却兴趣缺缺,甚至有些想笑。
人人都说我们是天生一对,只有我知道,我连他半分的爱都没有。
从前我觉得是绪娘和太子妃勾引他,所以我恨绪娘,也恨太子妃,我在绪娘的饭菜里下了慢性毒药,给太子妃设了一个又一个圈套。我以为我在守护我们的爱情,所以即便我做了那么多错事,把自己从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逼成恶毒的模样,我也不后悔。最后我才知道,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我对不起太子妃,也对不起绪娘,可是之于李承鄞,我没有半分亏欠。这一世,我只想拿回他欠我的东西。
第二日一早,李承鄞就来了我殿中。
从铜镜里窥到他的身影时,阿悟正为我绾发。我起身准备向他行礼,他却轻轻把我按在了椅子上。
“我的瑟瑟不施粉黛也很美。”
我轻笑:“殿下惯会哄我高兴。天刚亮,殿下怎么就过来了?”
“我心中记挂你。”
他伸手接过锦儿手上的玉梳,细细梳理着我垂下来的发丝。
“这些事让阿悟做就好,怎么能劳动殿下。”
我转身,想要拿过玉梳,他却把玉梳举高了一些。
“长发绾君心,瑟瑟便是用这头长发,绾住了我的心。”
鸳鸯边的铜镜里映着我和他的身影,这样看去,倒真是一对恩爱夫妻。阿悟知趣的悄悄退了下去,殿中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本该回应些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瑟瑟,我总觉得你好像离我远了一点,可是为了太子妃?”
他放下玉梳,握住我的手。
“怎么会呢,我只是在想,殿下待我这样好,我该怎样才能回报殿下?”
“你什么都不用做,陪在我身边就好。”
铜镜中,娇小的女子依偎着高大的男子,说着亲密的情话,可他们心知肚明,这些好听的情话,都是泛着冷光的兵器,最是无情。
我其实很不愿和李承鄞圆房,但我不能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我必须扮演好痴心的赵瑟瑟,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扳倒他。为了扳倒他,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包括自由。
回门的那一日,我终于见到了父亲和兄长。看着他们的脸,我几乎落下泪来。赵家虽有很多女儿,父亲和兄长最疼的却是我。我还在赵家时,一直过得很舒心。父亲说我是他的掌上明珠,所以给我起名瑟瑟,这么些年,他确实把我护得很好。我是赵家最珍爱的女儿,到最后,我却护不住赵家。
父亲看到我和李承鄞倒是很高兴。我只是良娣,本不该由李承鄞亲自陪着回门,这是莫大的殊荣,也是他对我宠爱的象征。一阵寒暄后,李承鄞和父亲去了正厅,哥哥本来也要去的,我向他眨眨眼,他便留了下来。
回到哥哥的书房,我才真正觉得安心。在东宫里,我总是不安,恐惧像细针,每一秒都扎在我心上。
“瑟瑟,你神色怎么这样憔悴?可是太子妃对你不好?”
没有了外人,哥哥也不再隐瞒他的担忧。我们是兄妹,从小到大,我心里是不是真高兴,哥哥一眼便能看出来。世人都在羡慕太子给我的荣宠,哥哥却明白我不快乐。
李承鄞的演技真的很好,骗过了我,也骗过了世间最爱我的两个男人。
现在不是伤怀的时候,回门的时间不多,我与哥哥待太久,也会招来李承鄞的怀疑。可那些话,我在东宫里想过无数次的话,此刻却不知从何说起。该怎么告诉哥哥呢?难道要告诉哥哥我是重生了的赵瑟瑟吗?
“太子妃很好。哥哥,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很奇怪,你会相信我吗?”
“当然。你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告诉哥哥,赵家总不至于护不住你。”
看着哥哥严肃的表情,我只觉得心里一酸,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滚滚而落。天子面前,赵家算什么。帝位面前,我又算什么。都是棋子罢了,尽了使命,没了价值,就从棋子变成弃子,连活着的权利都没有。
“哥哥,你去同父亲说,不要与高相走得太近,陛下不满赵高两家交情深厚,早有了除去赵家与高家的心。还有李承鄞,他知道是赵家害死了淑妃,他娶我并不是真的爱我,只是要利用赵家,利用完了,他就会和陛下一起抛弃赵家。”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说起李承鄞并不爱我的事实,说完后,心里却轻松了一些。只是我话说得急,又混了些哭腔,哥哥显然是没听懂。
“瑟瑟,你说陛下要除掉赵家与高家?陛下如此器重高相,高贵妃在宫中又得势,陛下怎会除掉高家呢?还有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又是怎么一回事?你说的话我全然听不懂,你慢些说。”
我稳住心神,缓缓道:“正是因为陛下器重高相,高贵妃又得宠,高家势大,陛下才不得不除。哥哥,你与父亲在朝中任要职,若赵家与高家交好,难免树大招风。帝王之术,最讲究制衡。赵高两家势力越大,陛下就越容不得我们。这两年陛下厚待赵氏一族,但赵家毕竟只是臣子。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些道理本是你与父亲交给我的,为何现在却看不透?至于李承鄞,简而言之,我只是他的棋子。哥哥是知道我的,我既然这样说了,便是有十成把握。我没办法像哥哥解释得太清楚,但请哥哥信我,也帮我。”
“我如何帮你?”哥哥眼中仍有不解,但我说得认真,他虽不明白,却愿意信我。
“我想查两件事。太子从西洲回来时分明受了很重的伤,却无人提起受伤的原因,实在太过奇怪。裴照说太子失足跌下万丈悬崖,太子如此谨慎,根本就不可能做出这样的蠢事。还有一件事,太子身边有一个人,武功很高,与太子妃也有不浅的交情,似乎是太子妃的师傅。这个人身上,或许能牵扯出很多太子的秘密,哥哥尽力帮我查一查。”
上一世,这个刺客死在太子妃住的冷宫里时,父亲安排的眼线听到太子妃痛哭着叫他师傅。李承鄞不惜以太子妃为诱饵,大费周章设下圈套,可见是恨毒了这个刺客。而他的仇人,很有可能就是我们的盟友。即便不是盟友,他身上也一定隐藏着李承鄞很重要的秘密,才逼得李承鄞无论如何也要杀他灭口。
“瑟瑟,你说的话我记下了,我会同父亲商量。太子殿下......”
哥哥停顿了一下,小心道:“殿下待你很好,我原以为他是爱你的。瑟瑟,你呢?你可还钟情于他?”
“我与他已无半分情谊,哥哥不必担心我,我只想护住赵家,其余的我一概不在意。”
“可是瑟瑟,你已经嫁给了太子,这辈子,怕是离不开东宫......你去东宫才短短几日,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什么也没发生。不过是我终于从他一手编造的梦境里醒来。梦里开着美丽的花朵,我沉溺其中,丝毫不觉那些花,正是以我的血肉为食。大梦初醒,如今只余惊惧。
我不能告知哥哥实情,只好推说我是无意间发现李承鄞的手信,才明白他早已知道赵家害死淑妃的事实,娶我也只是为了利用赵家。
“哥哥,有些事我不能说全,但我与李承鄞之间,不是赌气,而是真的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他把我当做棋子,把赵家当做棋子,一旦利用完了,我们就会成为他称帝路上的亡魂。赵家与他母妃的旧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是容不下赵家的。我们若想自保,就只能在他动手之前解决他。你不必担心我,只要咱们一家好好的,我就没什么好难过。”
我说得坦荡,哥哥盯着我看,确认我的眼神中没有半分违心之意后,他点了点头,郑重道:“我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我在东宫与家里通信颇为不便,哥哥可有什么法子?”
虽然现在事情都按照我预想的方向发展,但是未来是否有变数,谁都不能确定。我身在东宫,知道的总会多一点,可是李承鄞心思缜密,传递消息实属不易,必须想个万全的法子。只是这法子,实在不易想。
赵家的书房虽不如东宫,但也很敞亮。书桌上倒扣着哥哥早间看的书,还有几张信笺。厚茧做的信封随意放在一旁,无人在意,却给了我灵感。
家书白纸黑字,实在不易动手脚,可是信封无人在意,岂不是传递消息最好的方式?
“哥哥,或许我们可以用信封来传信。消息用银针划在信封里面,不必划得太深,只要外面不露出痕迹,旁人应该不会在意信封。信封到了哥哥这,哥哥可用胭脂涂抹信封里面,这样划痕便能看清楚了。”
哥哥眼中满是赞许:“不愧是赵家的女儿,这样的好法子,也就你能想出来了。“
想了想,他又心疼的说道:“瑟瑟,赵家有父亲与我,你在东宫护好自己便是。是父亲与兄长太过轻率,误了你一生。”
哪里是父亲与哥哥的错,是我,是我一意孤行,嫁给一个不爱我的人,逼着父亲和哥哥在朝堂上站队。若我不是嫁给李承鄞,赵高两家不会交好,皇上,或许还愿意给赵家一线生机。
好在,一切尚可挽回。
回到东宫后,李承鄞看书,我坐在他身旁,一针一线绣着香囊。窗外夜色浓黑,有月亮渐渐升起,月光照进房间,我忽的就想起很久以前的夜晚。那时候我刚刚嫁给他不久,用完晚膳,他也是这样在我房中静静看书。其实我在家中读过不少的书,可李承鄞不喜欢,我就不看了,只静静依偎在他身旁。月光照在我们身上,当真是岁月静好。
我其实还算有几分聪明,上京世家小姐的诗会里,我总能拨得头筹,父亲也一直引以为傲。可我遇到了李承鄞,我爱他,就愿意信他。我的聪明算计,没有一分对着他。我全心全意相信着,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良人。天上地下,永不相负,生生世世,成双成对的良人。何等痴,何等狂。到如今,真是大梦初醒,四顾茫然。
“瑟瑟,你在想什么?”我手中的针线久久未动,李承鄞也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
“没什么。”我摇摇头,并不多言。
“今日回门,瑟瑟和兄长在书房待了许久,我见你出来时眼眶泛红,可是舍不得家人?”他放下书卷,声音温柔。
“是有一点。下午本是想问问兄长家中近况,聊到小时候的事,就说得久了些。”
“瑟瑟小时候一定也是温柔可爱的小姑娘。”
其实我并不温柔。父亲总说我心性坚定,又有玲珑之心,若不是女子,定能在朝堂有一番建树。我的温柔,只是对着他罢了。
“殿下喜欢温柔的女子吗?”
“自然,女子就该温柔体贴。那个西凉蛮女,一点规矩也不懂,我看着她便来气。”
“殿下不该这样说太子妃的,太子妃其实很好,她可是做了什么事,让殿下误解了?”
李承鄞的语气满是厌恶,正是如此,才显得奇怪。他是太子,心思莫测,很少会这样直白的讨厌一个人。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他在掩饰内心的情绪。
“误解?我怎会误解她?这样没规没矩的丫头,谁都不会喜欢的。若我将来同你有了女儿,咱们的女儿必得好好教养,像你一样温柔可人最好,决不能像那西凉蛮女一样。”
夜风清凉,他拥着我,低头吻在我发上:“瑟瑟,给我生个孩子吧。”
那样温柔的呢喃啊,像是真的要许我一生一世的恩爱。可是我永远都不会有孩子。我嫁给他的这三年,他一直暗中命人在我饮食中下药,不让我有孩子。我原以为,他是提防皇后,是怕难以周全,伤我的心。却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罢了,我也不想要他的孩子,要他的孩子做什么呢?我与李承鄞,只能活一个,无论活下来的是谁,对孩子都不公平。这一生,我已然失去了太多,若能得一个女儿,我只愿她一生平安喜乐,千万不要像我一样,赔上一颗心,输得一败涂地。
窗外的芭蕉再一次绿起来时,我才发现,我来东宫,已有一年了。
这一年来,东宫风平浪静,倒是没有什么大事。父亲兄长听了我的劝,明面上同高相疏远了一些,李承鄞虽然不说,心里却是不大高兴的,时常不经意的让我劝父亲与高相交好。其实父亲与高相本就不是一路人,只是我嫁给了李承鄞后,他自然就归入了太子的队伍,而高相是太子这一队的主心骨。
我虽然细细留心,却始终没能探到什么有用的情报。李承鄞很谨慎,即便夜晚他睡在我身边,也还是保持着警惕。其实我不再爱他之后,他的演技也没有那么好,总能叫我挑出破绽。谁会在爱人枕边不得安睡呢?
哥哥派去西洲的人也没有什么音讯,这局棋,目前仍然是死局,我只能企盼哥哥的人早些把消息带回来。
我与太子妃倒是熟识了不少。她生性单纯,我稍微对她好一些,她便把我当成了朋友,得闲时,她总会邀我一起打叶子牌,和我说些西凉的趣事,她说西凉的夜,说她的小红马,说西凉人的婚礼,说葡萄冻子。我其实不知道什么叫葡萄冻子,但是她说得开心,我只好微笑的听着,时不时符合两句。我也会和她说些赵府的趣事,不算大的小院里,哥哥给我做了一架秋千,我坐在秋千上,一直让他推得用劲些,他一发狠,秋千荡得老高,我也飞了出去,摔了老大一跤。太子妃听得哈哈大笑,她说:“瑟瑟,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中原女孩。别的小姐都拘着规矩,只有你愿意同我说这些。”我摇摇头:“其实上京有很多好姑娘,太子妃只是认识的人太少了。”
在太子妃面前,我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人。就连现在和她交好,我也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出于歉疚,想要补偿她,还是真心地喜欢她。
她太可怜了,偌大的皇宫,人人都知道她永远回不了家,只有她,还心心念念着她的西凉。我总想起她重回东宫的日子,被刺客劫出宫的的那几日,也不知她经历了什么,回来后整个人都没了神采。这样说来,那个刺客也很是可疑。他既然能认出陛下,一定是在上京待了很久。上京无人不知西洲已被太子收服,太子妃不过是毫无实权的人,他劫太子妃做什么?我隐隐觉得这个刺客就是死在东宫的刺客,所以他才会弃陛下选择太子妃。可是这件事太过荒谬,若真是一个人,那陛下遇刺一事,岂不是与李承鄞脱不了关系?李承鄞已是太子,何必冒这样的风险行刺陛下呢?
这些念头终日在我脑中转来转去,却无法串联成线。直到那一日,哥哥寄来一封信,信上是赵家死士从西洲打探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