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叔是涂山朔父君,是只通体雪白的白狐,青渠幼时便这样叫。
涂山朔闻言顿住脚下步伐,半晌才重新有了动作,她声音平静又仿佛在压制情绪,只看了一眼青渠,便别开视线看向青丘山。
“你是天族,不可入狐族禁地。”
青渠点头,未有辩言。
涂山朔的脚尖撞开结界走进去。
青渠闭上眼紧随其后,自是没有失去全部感官,模糊的打量四周,但也注意着避开了涂山朔视角的方向,如此从后迈步跟上。他微微张开了眼露出道缝瞧着前面带路的涂山朔,抬手比量一下。
百年不见,小狐狸长高了许多。
青渠勾勾唇角露出温和的笑容,可又想到了什么,硬是把唇角往下一压,笑容顿时没了踪迹。只有视线仍黏在涂山朔的背上,心绪被那一头甩来甩去的青丝搅得有点乱。
“睁开吧,怎么这么听话?”
笑声传来,青渠压下心中多种思量,坦然睁开一直半眯着的双眼,环顾四周,但见青山绿水仙气缭绕,一片欣欣向荣。
但青渠环视一周,还是看出许多不同,首当其中便是空旷了。
昔日热热闹闹的青丘,看上去有几分冷清,大片土地之中只有几人在忙活,山林苍翠只看得到横在远处的浅浅一道。而他们的出现,境内众仙的反应警惕,看到是涂山朔后才放松下来,远处田地才又重新传来有说有笑的交谈。
可以看出来,涂山朔正在努力恢复过去青丘的繁华。
但是真的能做到吗?
青渠不由又看向涂山朔的背影。这个一千来岁、不过将将成年的丫头,难道不知道,延续过去的治理方法,青丘不但恢复不了,反而会因每日的男耕女织消磨没斗志,如此下去,在下次神魔之战中,青丘会彻底走向灭亡。
现下只是缺少一个时机。
青渠又想到她求天帝的点仙,赤甲这样的妖涂山朔都有意招揽,有点凡人招揽门客的味道。
他百转思量,到底一句未说,挑挑拣拣了些涂山朔可能喜欢的话,可是才张开口就被不远处的喊声打断,他的“青丘在你治下……”后半句尽数闷进喉下。
“阿朔——”
“阿朔——”
不轻不重的呼喊声中包含几多欣喜由不远处传来,打断了青渠未出口的话。青渠循声望去,认出十多步外盘膝而坐的臣寂,而臣寂身后站着的三名少年他则不认识。
涂山朔向他点下头,便大步流星的朝着臣寂走去,边走边笑道,“还以为阿哥沉迷美色,不会来接我了呢。”
臣寂挑挑眉头,装作浑然未觉,“美色,谁?”
涂山朔在臣寂身前蹲下,手扒在他的尾巴上,苦巴巴一张脸道,“莫非阿哥不喜欢朔找来的小妖?”
臣寂这才勉强回想了一下,做出个评价,“一般,我为何要喜欢。”
涂山朔笑了,“阿哥还是这么挑剔,她在哪儿,我需得去见见。”
“在水月二洞里,准确来讲,是水月二洞的墙上。“臣寂闪到一旁,让开路给她,同时向跟在涂山朔身后的青渠点点头,“有劳紫宫一趟,不过想来青渠君应该还记得青丘在哪儿迎客,不需我个残废带路。”
青渠缓缓道,“记得,不过我想看看四处看看,可否?”
气氛一时僵住。
臣寂没说话,涂山朔沉默片刻才开口,“我先带你去一处地方,之后你自己走动。”
青渠点头道,“好。”
涂山朔转头将袖中揣着的赤甲递给臣寂,“我去去便回,你先开始吧。”
青渠想问一句先开始何事,可是这明显与他无关的事,问了也得不到回答,于是没有开口,等到臣寂接过锦袋,带着那三只小狐狸离开,涂山朔才和他说了句,“随我来。”
青渠很熟悉青丘,这去的方向显然是半山腰上的金洞,是狐族族长和长老议事的所在,他不知道涂山朔为何带他去那里,但是依旧没开口也没问,安静跟在身后,视线还是停在涂山朔脑后未束的长发上,他记起上次元寿星君给的发冠,珠玉颜色,才配得上阿朔这般的青丝。
他又想起涂山朔距离真正成年尚有两百岁。九尾狐族以一千两百岁为幼年和成年分界线,之前修行只能到五尾,之后才有资格进阶六尾,甚而九尾。这样的安排源自天族和狐族在天地初开时的约定,天族认定一千两百岁前的九尾狐难辨正邪,狐族最终妥协。自远古至今,修至九尾的狐族少之又少,除了修行之难非一般神仙可比外,也因为这个时间太晚了。
涂山朔以千岁年纪修行至七尾,还是紫宫特许的,此后两百年她便不得继续修行。
两百岁……青渠看着涂山朔的背影,默默记下这个时间。
金洞距离不远,须臾便至,甫到洞口位置,涂山朔便抬手止了青渠继续入内,她独自走入偌大洞府内,站在正中位置,仰头望向洞顶,目光沉沉,忽地扬手一挥,素白广袖在灰黑山石之间带出一阵清风,只见洞顶赫然变了模样,光明沙绘就的惨烈至极战事,清晰而无丝毫掩饰地映入了青渠眼底。
那是一场催垮青丘的战事,羽化狐族残留的斑斑点点猩绯光影,若脆弱渺小的萤火虫,点相连,线缠绕,片重叠,一寸一寸自红黑相交处荡涤开来,照亮暗夜的空,将平和山峦染成地狱修罗场。大军压境的魔族并未出现在壁画中,但画中种种却已足以让观看者从中窥见遭受突袭时偌大狐族的恐惧与无力。
凑成堆的小狐狸蛰伏在角落里,几双单纯眼睛看向画外。
青渠觉得在里面看到了一只眼熟的,他低头看一眼身旁的涂山朔,那是涂山朔幼时,她皮毛纯白只在尾巴尖上有一撮红。惊恐尚未传到角落里,小狐狸眼中也没有害怕,她只是一直向外张望,像在等谁回来。
那不知是魔族的第几次入侵,已过去许久,久到青渠模糊了记忆,需得仔细回忆才能响起自己当时在做什么。那日夜里他好像承在兄长膝下,研读一册经书。悠悠明珠光辉中,有仙使来报,青丘山遭突袭,形势已发展至屠戮境地。此刻想来他已然不记得经书中内容,却没有陪涂山朔度过最难捱的夜晚。
待消息传至天宫,青丘之势已去大半,兄长拦住了青渠,告诉他“不可。”
青渠还有什么不懂的。
当时已许久未曾表露过心中所想的他,对兄长说了一句话,“我心疼阿朔。”
性子克制到极致的神仙,说这句话时语音是发颤的。但兄长到底下了令,将他送去了元始天尊座下,直到魔尊下落不明,青丘重新安定,才放回天宫。
涂山朔说,“赤甲我势在必得,青丘也势在必得。回去告诉你哥,别白费心思了。”
青渠眼睛有点涩,仰头看着偌大壁画,“白叔死时,我未得到消息。他们想做什么我也并不想参与,只是这百余年苦了你。”
涂山朔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百余年了,你修为还是没长进,吃干饭去了吗?”
“饭确实挺好吃的。”青渠顿一顿嗓子,仍保持微笑姿态又道,“但是,修为当真没长进吗?”
涂山朔站在洞府中央,向外看他,洞口的道道光线笼住青渠,背光之下看不清他神色,只觉得他确实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在依旧温和、依旧淡泊的外表下现出了些许不同,可是哪里不同,涂山朔又不想知道。
涂山朔“唔”一声,道,“胖了?”
青渠笑容更深,“是,胖了。”
涂山朔仰头看着洞顶的壁画,看着其中一个俊逸非凡的人娓娓道来,“爹爹很厉害,是青丘这许多年来最厉害的狐狸,婆婆没了,他撑着,娘亲没了,他还在,小时候我常趴在他膝头,想他怎么如此厉害,明明九尾狐修行那般难,对男狐更难,他却都咬牙坚持下来。”
涂山朔扬袖而起,泯去那占据了整片洞顶的壁画。
她回头对青渠说,“我不知道天族如何打算,不知紫宫如何打算,但我会守住青丘,哪怕最后一片土地。”
“所以青渠,倘若以后我羽化,你能帮青丘一些便多帮一些,可好?”
青渠看着她的笑容,点点头,“自然。”
涂山朔缓步走到他身前,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腰,摇摇头,“你真胖了。”
青渠笑着应道,“我减。”
“无法带你去一步崖祭拜爹爹,你便在这里拜一拜,他会知道的。”涂山朔继续往前走了两步,没有留下来等青渠的意思,背对着又开口,“禁地你都知道是哪里,还是听到长鸣去饭堂用饭。”
“好。”
涂山朔又说,“比老祖那儿的好吃。”
青渠点点头,“你们准备怎么处置赤甲,招降?”
“这个,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