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霄洞内。
臣寂闭着的眼缓缓睁开,手掌贴腰侧缓缓伸出,直至平端在眼前才停,他缓了片刻突然提气,绷起五指,唇面血色褪尽,面色苍白至下一刻即融进身上白衣的错觉,却在此刻,在一团白光渐渐自他掌间出现。
一瞬间的光线大作,亮眼的光照亮灵霄洞,压过了漫天珠光。白团没有止步在拳头大小上,不停变大,悬浮在臣寂掌心上方,一层又一层扩张开来。仔细看便会发现那不是虚光,而是一道又一道实打实的游走的魂,精魂。
刚才那怨念极大的魂居然已经褪尽冤屈,炼化成了这般模样。
白团最终停下,又渐渐收紧作拳头大小,在原地滚动。
臣寂一手持精魂,一手立身前,缓缓念,“天地本源,万物归宗。”
白团得令,奔向正中圆石,撞上赤甲前额中央,瞬间消失于无形。
赤甲登时双目大张,十指握拳,身体不住打挺、抽搐,口里断断续续地喊着“饶了我饶了我”的话,留在他身上的魂魄也被顷刻间吞噬了个干净。
臣寂静静看着他,周围明珠或暗或明的闪烁,炼化进行的缓慢,当所有的魂魄终于归于平静,已经过去了许久。臣寂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鬓角再次流下时,不远处的石台上现出一具干瘦肉身。肉身上的衣袍褴褛不堪,露出里面身体上的大大小小的数道伤痕。
赤甲呼出一口气,瘫在石板上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可是就在他努力坐起来时,遍布周身的扎心的疼痛瞬间让他抽搐起来,数道青筋在他手上、脚上绷起,活了一般四处游走,他疼得受不住,口中不住地呜咽。
臣寂一语未发,脸色白的像一张纸,像坐定的雕像一样,动着唯一能动的手指静静念咒施法,静静看着眼前的汉子疼得打滚。
最后赤甲身体猛地一弹,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终于开始一点点变得清澈起来,倒映出灵霄洞顶的珠玉光芒。
臣寂的手指停了动作,无力搭在膝盖上。
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看到赤甲盘腿坐定。
“谢谢。”
赤甲向臣寂颔首道谢,与刚才判若两人。臣寂虽然已经大略知晓他的秘密,但此刻也无心深问,法力全无,气力消耗殆尽,他已是无法坐正,只能依靠手掌撑在石台上的力气支住身体不垮下去,他舔舔干涸的唇面,吐出两个冷冷清清的字,“不谢。”
臣寂攀附着手上这点力量带动身体一点点蹭下石台,缓缓飘到赤甲跟前儿,饶是如此轻微的动作,他还是打了个晃险些一头栽倒。
赤甲伸出一只手穿过结界扶住他,便听到这虚弱到顶点的神仙说,“阿朔恨你,我也恨你,但在这世上活,并不是恨来维持的。”
一块牌子自臣寂指尖落到石台上,臣寂缓口气继续道,“一日入青丘,生生世世以青丘为首,你可知道?”
赤甲捡起那支牌子,左右翻看两下,不过是块普通木牌,上面用刀刻了“青丘”二字,用的小篆,秀气中隐隐透股子锋利。
赤甲沉眸看看木牌,又抬眼看臣寂,“你叫什么?”
臣寂说那些话已是撑到极点,身子一歪,昏倒在赤甲身上。
金乌垂落山后,涂山朔与青渠对峙,歪着脑袋瞧这位大仙,她看了一会儿,昂起头,望向辽阔青丘疆域,忽地嗤笑一声,“什么结束,听不懂你说的。”
她扭过头,一挑眉,“何况,你管吗?不管还问。”
青渠抿唇不语,静待片刻,就在涂山朔以为他要说什么时却是一言未发,也转身去看青丘初春景色,落落夕光,蔓蔓青草,有几分从前的平静宁和,只是一些断石焦土和稀落来往身影,提示着观光者此处早非从前。
他对涂山朔提出的问题,无言以对。
赤甲抱臣寂走出灵霄洞时,天已全暗,只能看到两个影子站在洞口空地上,原本还带了急躁的步子刹那停下,怀里的臣寂险些抛了出去,一只手扶上昏迷中臣寂的手臂,用力推回怀里,这才免了臣寂的跌落在地。赤甲重新抱好,朝帮他的影子低声道谢后,便要继续向前走。
涂山朔一抬胳膊挡住了他动作,“别往前走。”
“让开。”赤甲拧眉,很明显不满意这样的时候有人拦他。
涂山朔对他的话不以为意,只往身后努了努下巴,“因为是悬崖,本宫总不能看你带臣寂跳崖殉情吧。”
赤甲显然被她说懵了,抬手便要把臣寂交给涂山朔,涂山朔立刻挡回去,“我身子骨被你打散了,要抱便抱好跟着。”
说完一番话,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赤甲看一眼反方向没路,只得闷声跟上涂山朔。涂山朔带路的速度不慢,她很担心臣寂,为何已挺过难处时还好好的,不过天黑功夫便晕过去了,赤甲身上究竟有何秘密。
她不敢耽搁,路上招来只小狐狸,差遣下山去寻族中几只老狐狸上来,特意嘱咐一定要把臣寂叔父喊上来,小狐狸忧心忡忡问“请不上来怎么办?”
涂山朔直言道,“如此便说他家乖孙要与我成亲了。”
小狐狸得令,慌慌张张下山了。
涂山朔摇头,脚下只停了须臾一转便向山顶方向行去,赤甲到底刚遭了两顿毒打,又失了许多法力,万鬼亦是初初净化,走着走着脚下一个踉跄身形不稳直要摔倒。
青渠跟在他身后,将要去扶,就见赤甲脚下后撤,硬是强撑住,喘一口气后继续跟着往上爬。
青渠伸出去的手只碰到赤甲胳膊一点,零星气息自指尖传来,让他不禁慢了步子,貌似有哪里不同了,但他从前未曾接触过净魂此类事,无法判定这种异常来自何处。
走了没多久,便到了金洞一层,郁郁葱葱的树木枝叶遮挡了洞府入口,层层剥开后才看到些许亮光,洞府入口并未见如何宏伟,尚不足五尺,凡间成年男子度过犹需低头弯腰的高度,但涂山朔化为狐形,则是进的十分利索,转身手指绕个圈,也解了臣寂的凡人形态,变成一只红狐,竟也没了白日里见面时的冷淡,躺在赤甲怀里现出一分乖巧。
赤甲有点懵,盯着洞里面等着他们的白狐狸,一脸疑惑。
“为何不早些化形?”青渠在赤甲身后,把他想说但一时间没找到言辞的话说了,许是见赤甲许久没有动作,又缓声提醒,“先进。”
赤甲抱紧怀中红狐,七尺身量硬是缩肩矮身用挤的架势钻了进去,青渠过去时常来此,自然没有他那样狼狈,只低了头便从容入内。
内室极宽敞,与其他洞府一样以明珠照明,不同的是在臣寂这里,沿石壁角落摆了一圈玉石,在明珠照耀下也散出淡淡光辉,将地面也照的很清楚,青渠停在铺满整处洞府的草席外,看着赤甲踏上草席,跟在已恢复凡人身形的涂山朔后面,将臣寂放在铺了软垫的石床上,尔后涂山朔摆摆手,示意赤甲后退。
赤甲没动。
涂山朔瞟他一眼,“你还赖上了?”
赤甲没动。
涂山朔指指洞府一边,“去那儿蹲着,别过来碍事。”
赤甲依旧没动。
涂山朔挑眉“哎”一声,指了青渠又指赤甲,“来,领走你宝贝。”
青渠没多言语,当真按照她的“吩咐”,从袖中掏出缚魂锁将赤甲捆个严实,拎到洞府另一端,赤甲全程沉默,老实受束,只是从始至终视线一直凝在石床上的红狐身上,双目无神,不知在想什么。
涂山朔淡淡看他一眼,只是她现下实在无力再去安抚赤甲,她实在无法确定臣寂的状态,会发生什么也无法预估,眼下形势虽说是她与臣寂商议进行的,但现下涂山朔疑惑了,她趴在石床边上轻轻抚摸红狐不似往日光亮的皮毛,疑惑到底应不应该继续。
她修行不过千岁,身边只有臣寂相伴,而臣寂也不过只有六千年修行,相比于过去族中老狐实在弱得太多。
涂山朔无法,只能以双手停在距臣寂狐身以上一尺位置处,以淡蓝光辉笼住臣寂周身来做安抚,不敢贸然渡灵气,也不敢离开寸步。一直如此,直到洞口传来急匆匆脚步声,涂山朔才起身,将视线投给匆匆入内的老者。
老者其实算不得老,狐族修行向来注重仪表,又常年居于青丘此等福气缭绕之地,滋养绵延不绝,因而除去行动略缓些、目光不似幼狐清灵,外形上看不大出来。
来者也是着白衣,脚下布鞋与涂山朔相同,一根木头簪子固定住盘在头顶的发髻,看来与修行的凡人无异,但涂山朔见他来了却是松下一口气,拱手拜道,“阑古叔公。”
阑古没理她,涂山朔自觉退后,只见阑古几步来到石床旁侧,端看躺着的臣寂,再看涂山朔时眼中明显添了许多敌意,他摆手直接轰涂山朔出去,但涂山朔立在原处没有动作。
眼见阑古要发怒,她才梗着脖子开口,“叔公,我必须在这里。”
涂山朔扭头对青渠说,“你回自己洞府。”又叫来只小狐狸,示意其也带赤甲离开。
青渠拱手拜过老者,出了洞府。
赤甲在被小狐狸带走前,回头对涂山朔说,“我并非有意,却自知罪无可赦,你们保我,不值。”
待到他们走出狐狸洞,阑古的怒气再也不忍,直接横眉怒视涂山朔。他气的手止不住哆嗦,手指戳着涂山朔脑门子骂,“一个不人不鬼的妖怪也知道你们不值,你们却冥顽不灵。”
涂山朔承下了“冥顽不灵”四字,弯腰颔首未做反驳,只淡淡道一句,“阑古叔公,开始吧。”
阑古摇摇头,让她一边待着,直到看见涂山朔杵到了先前赤甲所站位置,距离已是足够远,这才开始为臣寂运气疗伤。
涂山朔静静看着淡红光芒笼住昏迷不醒的红狐,红光又渐渐融入消失,这才心里稍定。
她止不住地想值不值得的问题。可是,若青丘覆灭,又何以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