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朔离开静虚山脚下的镇子后,没有返回青丘山,而是直奔青丘境北的雨台镇而去。
那是数百里外的一处地方,已经在青丘边缘。按理说倘若她想节省招揽妖界能士的时间,该先去临近的另一处山头,可她到底还是先往那儿赶了,如果非要让涂山朔说出个因果,她其实并不能对外说,在上静虚山前就有谁塞了布条给她,“三日之内雨台山必遭巨变”。
纸条写得简单至极,来龙去脉没丁点解释。
出发前涂山朔端坐青丘狐洞内,在耀漫洞府的珠光中思量,手指在那个镇名上捻了又捻,终是决定先走一趟。
数百里路途并不近,涂山朔换了身轻便的纱制菱白广袍御云疾行,衣袍迎风烈烈鼓动,纷纷撒撒上扬,凌乱得很,一头黑发未束也随风四散,远远看来如同哪里的魔头临世般嚣张可怕,吓得途径之处脚底下跪了一溜的小镇百姓。
她不经意低头瞧了眼,立刻捏咒隐去身形,没做停留继续赶路。
其实按照一般神仙,她既然在凡人眼中现了身形,就该下去一趟,散些福报。这是近千年来随着凡人增多,在神仙之间慢慢形成的约定俗成。
但涂山朔只在她爹还在时散过几次,她爹没了以后便再没散过。紫府常年对她的评价是“铁石心肠”,她也依旧我行我素。
她我行我素的地方很多,譬如喜穿男服这件事上,天帝已多次嘱咐让她有点女君模样,不过她全都当了耳旁风不说,今日还扮成了十成十的男子模样,她自是不想可以掩盖身份,只是觉得这样与狐心讲话方便,省时省力。平日里她也并未刻意掩盖自己女子的身份,姿容上也还是稍作整理的。
涂山朔隐了身形后,催云赶路又快了几分。
她是女的,女带男相,英丽并存,族里掐指算命的老狐狸说她“一生坎坷,难得善终”,涂山朔她父君没听,也没管,直到今时今日,那位老狐狸仍每天提心吊胆地给她算命。
涂山朔命确实不好,生在一个无光的夜里,恰巧也是狐族首次与毗邻魔族交锋的日子,帝君血战而归时被扔在狐狸洞里饿了很久的她哭出第一嗓子,恍若九尾狐一族新的希望般,惹得九死一生而归的老狐狸们相视一笑,满心欢喜。
“是个好娃娃。”
他爹抱着她哭了,其他老狐狸安抚他爹,“好歹留下了,你别的不想,想想这孩子。”
“叫一朔吧。”
取新月的意思。
只是在涂山朔长到九百岁时,狐族失去了最后一只数万年修为以上的九尾上神,涂山朔的父君涂山枢,也没等到新月的到来。
“一朔,一朔,埋了那月光。”
朔月无光。天庭中有小仙会在私底下如此传唱。涂山朔自然听过几次,然后传唱的小仙没过两天都下了凡,她照样在天庭中往来如风,地位尊崇,无可动摇。
她的地位尊崇,是哪怕青丘倒了散了,都不妨碍她尊贵地位的尊崇,即便命不好,也无可动摇。
因而天庭上许多神仙皆不理解她眼下的拼命。
涂山朔疾驰了半日路程,雨台镇便出现在眼前,不大的镇子边界清晰,一潭碧泊似地横卧在两山峡谷间,江南风情布置,倚靠濮水之滨,白墙黑瓦煞是好看,零星几人在其中缓慢移动,看来十分悠闲。
竟是个蛮好看的镇子?涂山朔心生好奇。
涂山朔蹙起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尚未进入镇子查看,她不想主观妄断。自上而下扫视一周,并没有发现异常征兆,脚下一抬便要破云落下,却堪堪止住动作,硬生生往旁边拐个弯,转瞬间飞出数里路程。
她屏气凝神,不敢再像刚才般闲适懒散,飞抵到一片茂密树林上方时,约莫没有凡人来此,才破云向下稳稳落在一棵大树旁。气不待喘匀,只在胸腔提着一口轻缓调整,便旋身面对身后来者,心生警惕而面上不做颜色,一双艳丽眸子尾梢上挑,攒一包说不上是妩媚还是淡漠的目光,周身朦胧,似看得清又似看不清,用的正是九尾狐平时隐藏身形的惑术。
她笑道,“青渠,你哥派你来监视我?”
来者在她身后十步位置落下,他名为青渠,闻言弯了清秀眉眼,抬左手摸上鼻尖,细长五指微拢在眼下轻轻摩挲着高挺鼻梁的鼻尖一点,却没有摸一下便停,让这简单的动作从最初的歉意渐渐转变为别有深意的思量,仿佛涂山朔提出的是个极难回答的问题,他得细细想了才行。
青渠身上是常年穿得一身低级神仙的暗棕衣袍,齐整干净,跟了涂山朔这么久也没见凌乱,腰带上挂块四方白玉,顺着边沿刻了数朵祥云,是天庭通行牌,正中间的字是“紫宫”。
紫宫。
传在凡间是“点仙殿”。
仙人们常叫做“紫府”。
因为与其说那是东华帝君的居所,倒不如说是处理仙门事务的府上。
升仙得道的凡人除非对“一人得道,鸡狗升天”这句话没想法,否则对紫宫何止是趋之若鹜,简直就是挤破头也得往里钻,钻进去,一阶一阶地向上爬,碰一碰紫宫之主的衣摆,指不定就能把自己在凡间的亲人都带到天上,一起做神仙,多么快意。
涂山朔是生来的神仙,颇瞧不上紫宫以此掌控天庭的行径。
“真逗,是不放心啊还是搞破坏?”涂山朔继续冷言冷语,只不过不自觉掺进去些撒娇。
青渠停了摩挲鼻尖的动作,清秀眉目如同他这个人,温和几乎糅进了每个眼神里,不锋利,不咄咄逼人,和气平淡,却自有华光。然而大概是没反应过来涂山朔这么直白,不知该怎样回答,所以依旧没有出声,他只是看了涂山朔一时半会,然后视线一转投向雨台镇方向。
“看我,你看哪儿呢?”涂山朔心口咯噔一跳,但她深知不可露出马脚,反而更加坦然地随他也去看雨台镇方向,似笑非笑立在原地等这位摆完谱子。
说实在的,她从未懂过这位大仙。
说等级,较之于她尚低上两等。修行上万年,渡劫不过两次,凡间历劫是一次没有。总有神仙说是他哥心疼弟弟,奏请上天免其皮肉之苦。
涂山朔想把胡说八道四个字糊在说这话的神仙脸上。
青渠的兄长是位要多严肃有多严肃的主,没给加修行就算格外开恩了,怎会作弊。何况历劫是天意所至,就算是上神又如何,该被雷三下劈死的绝对不会只劈两下。
只可能是天意不让青渠升阶品,停留在泯没于众神仙的水平上。如此来说,青渠本身定然存在问题。不过有他哥护着,即便是有谁怀疑,也查不出个子丑寅卯。
两厢静立,风穿枝杈茂叶而过的声音便格外清晰,沙沙作响之中偶尔响起小鸟啼叫音,有一瞬间涂山朔甚至觉得青渠久不言语,只是为了体会这种安然。
当然不是!
她如此想时,几步外的青渠看向她,微微一笑,“兄长让我来助你降服雨台镇那位。”
涂山朔感觉自己瞳仁忽然瘸了,竟然觉得青渠有那么点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