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朝觐(五)
“又是一只魔将?”
泰逢轻蹙着眉,那个黑影头上现出两根粗粗的魔角,面容惨白,却极为英俊。
“你一个小丫头身上,怎么有君王的杀影?”那只魔将冰冷地看着她。
几缕黑气如缠绕的丝线,直击泰逢的命门而去。
“凡魔君以下,见杀影,穷追不舍,除之务尽,小丫头,你命该绝。”
一把有半臂长的匕首破空而出,虽未出鞘,那些黑气却像是遇到天敌似的不敢向前。
魔将身上黑气翻涌,像是受到它的召唤,牢都皇宫里各处潜伏的魔物蜂拥而至。
那些魔物化成黑气勒着匕首的刀鞘,似是要把它四分五裂,刀鞘上嵌出黑色的纹路,匕首发出铮铮之响,颤动不止。
一阵刺目的光过后,匕首出鞘,利刃犹如灼烧的火炎,在团团黑气中跳跃。
数息之下,斩得黑气四处乱窜,那些黑气一碰上火炎,就仿佛太阳照见了鬼祟,发出凄厉的嘶吼。
那只魔将见那匕首虽然锻造得古朴巧拙,似是一把名器,但对于他来说也只是一把稍显锋利的兵器罢了,不过那刀刃上喷薄的火炎倒不似寻常的火,竟能让他心生不安。
他捂着心口,一缕火炎从他身上飘了出来,飞到泰逢的指尖。
泰逢见火炎通红一片:“你身上未沾染无辜人命,命不该绝。”
嘶叫的黑气里现出几张狰狞的面孔,他们看着迟迟未动手的魔将,不满道地窜到他面前,张开獠牙啃食。
身上一点点的刺痛,其实对他来说,就如蚊虫叮咬,实在微不足道,魔族生存的环境向来苛刻,没有哪个魔在修为强大之前没被蚊虫叮咬过,是以,他完全不在意这丁点儿的不适,他在意的是君王的旨意。
他看向四周不停游来的魔气,只要有一缕到得君王面前,他是没有活路的,更何况身为魔将,君命难违。
魔将苍白的脸庞更显苍白,他抖了抖身体,紧咬身体的魔气发出几声好似求饶的哭叫后便如烟消散,魔将重重叹息一声:“这世上没有神明,连古佛造化出的三明界都没有因果,哪来的审判,哪来的该不该,不过是你死我活罢了。”
魔将伸出手,眨眼之间就欺近泰逢的身前。
泰逢竟像是没瞧见他凌厉的攻势,反而往前走了一步,“我可以让你拥有魔君的实力。”
魔族修行,每上品阶便可本能驱使下品阶,拥有魔君的实力,便可不受君令。
魔将当然不信,他活了有些年头,听过很多笑话,但从来没笑过,这会儿,他忍不住有些想笑,他的脸很白,映得他的唇特别得红,嘴角微微一弯,就好像死人脸上,拉开的一道口子。
泰逢遥遥往他眉心轻轻一点,那道口子抖了抖,突然微微炸开,若不是他活了些年岁,什么没见过,那苍白面孔上的眼珠子怕是要从眼眶里跳了出来。
原先冲着他撕咬的魔物们小心翼翼地簇拥着,兴奋地涌动着,宛若恭迎他们的君王。
他讶异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这分明是个普通的人类女子。
泰逢眉头一动,转头看向远处,那魔将衣袍翻动,卷起一阵魔气包裹着她,瞬间带着她消失不见。
皇宫的御苑湖,水草微微翻动,惊出几只水鸭。
湖面的上空,现出一个身影,那人戴着黑色的镂空高帽。
有琴声高渺幽远,穿透湖水。
那人抱着琴,看着渐渐退散的魔气,轻喃道:“这股波动,看来魔族又添一位魔君了。”
只是这皇城中,潜藏了一位如此厉害的异类,倒教这位圣上跟前的大内侍从那平静的湖水下窥见暗底的汹涌。
高内侍拨弄着琴弦,有音弦外而去,漫过重重宫阙。
这重重宫阙之下,不知深几尺之处,另有玄机。
那只刚刚破阶的魔君敛去周身魔气,露出俊逸的身形,有些恭谦。
他想起了很多年很多年前在矾山听到的流传了很多年很多年的传闻。
这片被遗弃的土地上,有转生的三界生灵。
而三界中,只有功德无量,信徒万千的神明方能修得真言术法。
——己所言为真,他所愿成真。
他也想起了三四年前从蜃市里逃出来的魔将,死去只剩一摊黑血。
泰逢见她所处之地,魔气浓郁,一应布置十分舒适,倒常年有人居住的样子。
“这是何处?”她问。
“坤元宫正殿之下。”他回。
泰逢眉目间有些松动。
“你虽为魔,但不是虚伪矫饰之辈,你保一人性命无虞,抵我助你成君之恩,如何?”
魔君有些为难,他虽是受矾山的号令守在牢都城内,但他平日里只一心在自己寻到的好洞府里修炼,自然不想躺这一趟浑水,内心反复斟酌,才问道:“不知是何人?”
“丞相杨伯起。”
“此事定当竭力。”
泰逢见他原有些犹疑,待她说出何人,又答的如此干脆,叫她生出几分好奇来。
“若是其他人,我倒要好生衡量一番,只杨大人,不需旁人说,平日里我也会照看一二。”
“我在皇宫多年,与这御苑湖里一只老水鸭交情深厚。”
魔君苍白的面庞上带着些追忆,“他生前不爱食荤,湖里的鱼虾蟹贝都不爱食,总望着岸边的那棵杨梅树流口水,年年盼着果熟之际吃个酣畅。”
“宫里几棵杨梅树都是从东阳书院弄来的,许是离了沃土,迟迟不曾结果,其他几棵早些年就老死了,旧坑里栽了新树,只剩御苑湖那棵苦苦撑着,三年前,经了杨丞相的培育,老水鸭弥留之时,总算是尝了一口鲜,欢欢喜喜地合上了眼。”
那棵杨梅树结果时,灿灿烂烂的,让他的老友走的很是体面,而且果子也实为香甜,这几年他也算是享了几分口福,等再过几个月,他的洞府里又到了摆上新鲜杨梅的时候了。
“是以,为着杨丞相无意中全了老水鸭多年的念想,若遇上难事,我也不会冷眼旁观。”
其实,当年御苑里将死之树不止这湖畔一棵,虽然牢都是九阳精元照射最充足的地方,但是土地贫瘠程度也只是较牢都外的其它城池好上那么一些,皇宫里的花草树木每年也会一大批一大批的死去,每年也会有善于农事的宫人按时除旧布新,大可不必劳烦到进宫办差的杨丞相。
只是某次出宫途径御苑时,杨丞相见到那棵枝桠横斜的杨梅树时,不知怎地想起了从东阳书院捎回来的信上写着她的幼女爬到屋顶上吃杨梅的那些事儿,遂起了几分培育之心。
杨丞相在江城的老宅里的确种了好几棵果树,他的女儿杨江游也的确时常在屋檐下吃着甜果,是以,不得不说,在农事上,他的确算得上是天赋有加。
然而,再怎么天赋异禀,也不可能将一棵多年无果,即将死去的老树培育得第二年就结出果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