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青山的西北一向与苍卿国相对,苍卿国向来牛羊肥壮又鲜美且乐于四处做买卖,所以这一处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最是热闹。
玉安生一路安静地跟在我身旁并没有出声,而是左右上下好奇地瞧着街上的买卖。
“想尝尝?”我见他望了好几次搭在路边的一个羊肉摊子,忍不住问道,“我们可以先歇歇脚再找人。”
玉安生瞧了我一眼,点了点头道:“那就歇歇。”
苍卿国的买卖已然做得十分周到。这脚步才刚刚靠近,帐里的老板娘已然擦好板凳,笑脸迎了出来,热情道:“客官,要不要来点苍卿国的白汤羊肉,刚到的货,味道极是鲜美。”
我瞧了瞧周遭食客大垛快颐的模样,摸出了银两递过去道:“嗯,来两份最新鲜的来。”
“诶!客官稍坐。”老板娘眉开眼笑地应和,卷着袖子,麻利地转回灶前忙碌起来。
玉安生坐在桌前,东摸摸西拿拿,把桌上一遛排的不同香料的瓶子一个个打开细细闻了一遍,却只挑了一小瓶粗盐放在跟前备着。
我瞧着他的模样,好奇问道:“我记得你说过,白玲玉是个居无定所。那你之前可有来过城青山?”
玉安生回神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道:“即便来过,我也无法踏出白玲玉半步。顶多就是看过这里。”
“唔。”我收回好奇,又问道:“你那前段时间没有逛逛这些地方?”
玉安生转了转盐瓶子,道:“一路上都忙着找你。”
我一愣,我借肖辞的手从师姐手上脱身后便去毁了周南西郊,干了一票后就直接逃出禹都。这一路我只担心阿珏是否有看懂我留下的记号,其他的都不敢挂心。我看着他沉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新出炉的白汤羊肉哟~。”老板娘大声吆喝这,端着两碗滚烫的羊肉汤,直接送了上来,笑着叮嘱道,“客官慢用,小心烫嘴。”
玉安生推了一碗到我面前,先尝了一口汤,抿了抿嘴,再尝了一口,才拧开盐瓶子,倒了几粒上去,搅了搅,慢慢喝了起来。
我拿了一个小碗,倒出了一些另装,然后学着他试了试发现,这几颗盐粒子,完全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这汤还是那个烫法,还是那个味道。
玉安生吃得斯文但快速,尝了口汤后,木筷子又快又准地把羊肉风云残卷一扫而光。他一边吃一边道:“白汤鲜美,火候刚好,倒是暖胃。”
“这里的羊肉包子也不错,包子配汤,很好吃。你要不要尝尝。”我看着他吃得美味,忍不住道。
“嗯,”玉安生在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碗上抬了抬眸子,快速地应了一声。
“店家再来三个羊肉包子,要最鲜嫩出炉的。”我朝老板娘大声喊道。
“诶~”老板娘高高应着。
玉安生瞧了一眼我的碗,道:“你怎么不喝?”
“我随师父辟谷,吃的不多。”我解释道,推了推还有大半碗没碰的羊肉汤,“还要不要再吃一点?”
“我也已辟谷,今日是你请,我才尝尝。”玉安生瞧了瞧,伸手便端了过去,又加了几粒盐粒子,才又慢慢喝了起来。
“包子来啦。”老板娘端着三个极有分量的羊肉包子来,笑道,“羊肉配这包子,姑娘是个会吃的人。”
我笑了笑道:“以前有个姐姐带我这样吃过,所以我一直记得。”
老板娘眸光一转,笑得更欢:“那你的那个姐姐一定是一个妙人。”
“确实。”我点了点头,把包子往玉安生的面前推了推,道,“趁热,快尝尝。”
玉安生木筷子一动,夹了一个,一口包子一口汤,吃得好不惬意潇洒。
我瞧着他这生气勃勃的模样,只觉得和那个掌柜判若两人。
玉安生端起汤碗喝完碗底的最后一个汤水,抽出怀里的手帕,优雅地擦了擦自己的嘴角,道:“好喝。”
我眯起眼睛怀念道:“那当然。”
霜师父推荐的东西又怎么会有难吃的?
玉安生瞧着我笑了笑道:“没想到出来这么久,吃得第一顿,还是你请。我们之间果然有缘。”
我拉下脸,不满地收起了所有的情绪,低低道:“你想要我办的事,我办不到,也不想办。”
“嗯,我不会让你帮我的。”玉安生依旧瞧着我,一脸阳光明媚道,“求人不如求己,各有各的缘法。先头是我强求了。你别挂心。”
我默了默,悠悠地道:“没有想到你放弃得这么快。”
“这条命来得不容易,我也舍不得它随随便便就去死。而且你说的没错,跨过妄念的执迷,我才能真正摆脱白玲玉的影响。”玉安生解释道,“我可不想有其他人打白玲玉的主意。”
“其他人?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了?”我瞧着他疑惑道。
玉安生站了起来,伸了个大懒腰,低声道:“你师父把我扔进白玲玉,你又把我放出来。这一收一放之间,我以另外的身份另外的皮囊重新现世,还不受制约。这可比城青殿里的玉髓珠和随侯珠,这一母一子相互依存的功效更加强大。不是吗?”
我皱眉盯着他道:“那天原来不是我眼花,你果然混在珉宗弟子混进了沈风的住处。你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玉安生拉起我,边走边点了点头。
沈风的花月宛然之境的结界不仅拦不住他,还连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一旁听个全,沈风竟然都没有意识到。他从畏惧沈风到赫然凌驾在沈风之上,短短时间,那个连暗箭都躲得十分狼狈的掌柜何时变得功法如此高深莫测?白玲玉里关着的,到底是什么人?而师父为什么什么都不说?难道这也是师父的“不拦”?他的道吗?
玉安生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道:“我说了这么个大秘密,你居然不斥责我,还有空发呆。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没进白玲玉之前是什么样的人?又是因为什么缘由才会进去的。”我转头看向他道,“如你这样的天赋,怪不得城青殿会赠你道囊。”
“我倒没这么想。说实话,被这么多人盯上很是麻烦。”玉安生两手端起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突然嫌恶地道,“他们如今只见我拳脚如此便这般蜂拥而至。若是知道了我的身世,那不得把我扒了皮囊拆了骨肉瞧个究竟。不过话说回来,沈风对这件事上的嘴是真严。果然,她还是念着你这个小师妹。”
“怎么?你还想要昭告天下才好?”我睨了他一眼,不满道。
玉安生耸了耸肩,无所谓地道:“那样的话,那些老妖怪们就会把对我的兴趣转移到对你的兴趣,当然,还有你师父。我想寒谷到时候才是真正的再无安宁。”
我看着玉安生思量三分:这人亦正亦邪,亦敌亦友,亦是亦非,让人捉摸不透。我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你在威胁我?”
玉安生朝我袖口瞪了一眼道:“你见过有这么威胁人的吗?就是你和我放松说说话而已,干嘛老是想动刀动剑地见血,把你的匕首收起来。无论如何,你是我的小恩人,我最不想的就是跟你动手。我要是说错话,你现在要是真想刺我一刀才痛快,那我就站在这里等你。你随意。”说完真的就一个人站住了脚,不动了。
我也站住了脚,瞧着他,浑身不得劲。我低声问道:“那你为何要查玉髓珠和随侯珠的事情?”
“误打误撞,你信不信?”玉安生不屑地撇了撇嘴,“沈风和华少卿两个人打得莫名其妙,沈风还失手重伤,我看曦沫染和宁瀛川两个人当场也变了脸。所以心里更加好奇。反正我闲人一个,时间最多,左右无事,这不就跟了上去瞧瞧,没想到你也在。”
还真的闲得自在。
玉安生瞧了瞧我的脸色,解释道:“白玲玉的望乡台最是人多吵闹,我在里头当了几十年的掌柜,又得安置这些鬼魂,又得忍着他们的七嘴八舌。唉,这迎来送往的日子里就学会了一件事。”
我见他说起了白玲玉,也记起了他当时对我的殷勤,让我印象甚好,便也配合道:“什么?”
“这一堆剪不断理还乱的麻团里把最好解开的结先解决了,赶紧送走。这样,有一就二,有二就有三,剩下的麻团就变得又小又少。那就好解决多了。不然这些浑浑噩噩的鬼魂互相吵起来,那才是真的头大”玉安生心有余悸地晃晃自己的脑子,好似在赶走什么那些声音似的。
“那你觉得城青殿的这一连串事情该怎么解决。”我凉凉地问道。
玉安生摆了摆手,拒绝道:“当一处小掌柜和当一城之主可不能一概而论。我不知道。”
我见他拒绝得干脆,想了想,问道:“那你觉得我这里的一连串事情该怎么解决?”
“小恩人除了《醒尘》,还有什么其他要烦恼的事情?”玉安生勾起他那双杏眼,笑得可爱道,“若有需要,安生义不容辞。”
“你是在我这里又听到了什么?”我肯定地看着他道。
这人不是闲得自在,而是绕着我打发着时间。
“小恩人是指哪件?”玉安生眨了眨眼睛,笑吟吟道,“凡有所惑,我倾囊相授。”
我瞧着他“哼”了一声:原来知道的还不是一件两件的事情啊。这是不达到他的目的决不罢休了?我默默盘算着,不想再接话。
城青山的西北这处虽然商人买卖众多,但城内巡卫管得井井有条。所以人数虽多,但有账目可查,来来往往皆有凭证,倒也干净。如今又因染城主的吩咐,巡卫来往检查也多了几趟。
玉安生袖手在后,一会儿跟左边的黑红汉子聊几句买点肉干,一会儿跟右边的俏皮老到的半老徐娘买些零嘴,然后左边的给右边的尝尝,那边的给这边尝尝,这一路走来,不仅全身上下七七八八挂着礼物,而且摊贩商户居然打成一片,闹得高高兴兴,喊得开开心心。
我瞧着他左右支应,忙碌非常,问道:“见了这么多人,可有打听到什么了吗?”
“我脖子不行,勒得慌。你帮我提一些。”玉安生把脖子上的东西往我手上一挂,悠悠道,“有一次来了一只鬼魂闹得白玲玉鸡飞狗跳,只为了吃一块桃花酥才肯离去。问了半响才知道,他是水路被劫杀,遭了横祸。临死前突然想起帮一老爷小妾排队买了一个桃花酥,那桃花酥的味道就那么一阵阵地他心头钻进去。临到这了,他就突然想吃那一块桃花酥,非吃不可。我费了好大力气用了月余才弄成一块不成形的,勉勉强强送走了他。所以,我只希望这些人死后可千万别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这一世把想吃的就吃了,想看的就看了。坦坦荡荡地来,坦坦淡淡地死。”
玉安生说得平平淡淡,我听得心头一紧,抬头起,触目可及的周遭还是一团团生生活气的笑脸和热闹。我不动声色地瞧着玉安生脸上的一团喜色道:“玉公子,这些在你心里,是人,还是鬼啊?”
玉安生一双大大杏眼抬起,两颗眼珠子黑黑地细细看着我,笑得温柔道:“这还是你第二次叫我的名字,虽然只有一半,但,真好听。”
我默了默,继续问道:“你可分的清楚哪里是人?哪里是鬼?”
“自然,遇到小恩人之前是鬼,遇到小恩人之后是人。”玉安生一脸温和,补了一句道,“我有的只有白玲玉的记忆,再往之前的,可就没了。刚刚,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我指了指那个红黑的汉子,问道:“那里,有几个人?”
玉安生顺着我的指尖望了过去,眯起了眼睛,却收紧了拳头,不吭一声。
“没有白玲玉,没有望乡台,你却还能看得到鬼魂?”我大吃一惊地望着他一脸的沉色。
即便是千秋阁专修鬼道的高手,也是要花些力气才能请得到一些,这不是想见就能见到这些东西,生与死之间有着天道法则不可逾越的天堑,不管是生还是死,这都是众多修行者苦苦想要摆脱的终极之锁。
可他不仅看到了,还在这光天白日之下?
不知为何,我竟然觉得师父是知道的。
能绕过天道法则么?
立于人间道,目及鬼道,生于六道之外。
我只觉得浑身发冷,手心脚心不约而同地钻心地疼了起来。我闷闷地道:“当初说要让我承担一半的六识业障,我忘了多问一句。你是让我承受你的一半,还是让你分去我的一半?”
西南的上空飞起了信烟,那是肖辞和华少卿一起去探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