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抬眸时,摄月执了桌上的一个茶杯,自壶中倒了些茶水,凑至唇边浅浅的抿了一口,见他还似根木头在一旁杵着,眼风凉凉轻轻扫过:“你的脚底扎根了么?”
“……”
师尊他……诙谐风趣的特质仍旧未变。
他默默亦然微微挪动了几步,事实证明他的脚底确然是没有扎根的。
他眸色辗转,自夜明珠淡淡晕光下,细细端详着这里的一切,昔时片段一点一滴在脑中清晰,有他悠闲作画,摄月在一端温着一盏清茶,低首看着经籍,有各执一子两端对弈,有饮酒赏月,看清风夜雪等等,恍如昨日光景。
可在这方地界要想赏月无非清天白梦无稽之谈,自他降生在此,瞧见的便是无边无际的昏暗,从未见过有一丝清明的时刻,后来,他自外边听了一耳朵,回来后便跟摄月说了一道,明里暗里都是掩饰不住的向往憧憬,摄月为了满足他的求知欲,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天际上悬挂着一轮的皓月,散着幽幽月泽。
目及过往,一缕幽幽,彼时此刻他望着一丝落进洞口的月泽,无声无息,心头一时惆怅,那轮皓月……悬挂至今。
最终他的目光又落回到摄月身上,瞧着仍旧一派自若从容。
他并未想过,他与摄月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相见,回顾往昔此情此景,原是应当好好的坐下来,吐一番悠悠岁月喝一壶清酒的。可他此刻却是在盘算着如何离开这里,心中早已反复措辞了十遍百遍,但却并未思索出一套令自个满意的说辞。
许是他沉思得模样太过专注,落在摄月的眼中便演变成欲言又止的几番踌躇,只听得摄月平淡的语气兼了几分轻和略略放缓:“若不是你落入三迷镜法阵,我又怎会得知你在,你可知晓,方才若不是我,你早已被三迷镜撕得粉碎,魂灭道消了。”
他惭愧,摄月如此疼惜爱护他这个徒弟,可他心中却不是思忖着如何报答他的恩泽,而是盘算着离开。
他撑起几分严肃掩下几分愧对,涩然出声:“师尊又救了我一回。”
忽而一缕清明自脑中闪过,他默然了悟,摄月是什么人,彼时征战四方的天地共主,见了多少尔虞我诈,他的这点心思摄月又怎会不知晓呢,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敞亮一点。
他敛好衣袖,双膝扑通一声落地便跪在了摄月面前,认真严肃的朝他瞌了三个头:“师尊授我法诀,为我指点迷津,回回救我于水深火热,事事巨细为我安排一切,三万多年前,我一意孤行违抗师命,师尊宽恕着我并未同我计较,这份天大的恩泽我却并未相报,我确是天大不孝,便是此刻我也是盘算着别的心思。”
稍稍停顿:“待我了却了心中之事,再来偿还…师尊之恩。”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得有命活着。
确然能做出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怕是这普天之下四海八荒都很难找出几个,诚然他确是一位名正言顺的不孝之徒。
“你这次又准备拿什么来换?”摄月的这句话淡淡的,听不出有什么别的情绪,可他却隐隐觉得有一丝怒气在其中。
人常说打蛇打七寸,杀人先诛心,不得不说摄月这句看似清淡的言语实则如利刃扎心,他刻意不愿想起的那段记忆铺天盖地的涌了出来,满目疮痍。
“师尊,那人于我有救命之恩。可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我曾许诺与他,我应当如此的。”
他并未抬头看摄月,只听得自一阵低低的笑声后摄月冷冷的斥责:“所以便要搭上你的性命么?”
诚然事实如此,摄月却不应当当着他的面如此直白的道出。
他默然:“师尊...”
摄月却突然长叹了一口气:“罢了,你思量着什么,便按照你的想法掂量着做便是。”
“昔日我拦不住你,如今又怎会管得了你。”
他朝着摄月又是瞌了回头:“谢师尊成全……”
他起身默默得出了洞穴,洞外还落着雪,放目远方早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雪,黛黑的天仍然悬着那一轮皓月,淡淡月泽落在白茫的积雪上,微微有些晃眼,他虚虚的闭了一下眼睛。
须臾,睁开眼睛时却已然置身在雪山外。
他静静地凝视着,眸色倒映着那端白茫,抬头望了回天,天际一如既往的昏沉着,不见了皓月的踪迹。
他叹息一声,终是转身一步一步的走远了,行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南边那处洞穴,季若并不在,只有阿一呆呆的坐在角落,他出声轻唤:“阿一,阿一?”
阿一呆滞的目光微动,缓缓看向他,支支吾吾:“绪…哥哥,你去…哪了?哥哥找…找了你许…久。”
他离阿一更近了些,伸手摸了摸阿一的脑门,温声问:“阿一乖,你怎么蹲在地上呢?”
阿一怯懦懦的看着他,眼底汇集了一片水泽,眼眶终是兜不住的一滴一滴落下,委屈难言:“哥哥…出去了,阿一怕。”
他轻轻拭去阿一脸上的泪痕,扶着她起身坐在榻边:“告诉绪哥哥,你哥哥去哪了?”
阿一轻轻的摇了摇头:“绪哥哥,阿一饿。”
他给阿一弄了些吃食便告诉阿一,不要乱跑,他去寻季若。
出了洞穴,他思忖着往哪边去寻,目光粗略一片,便见得一道模糊的身形缓缓逼近。
季若在他身前站定,默默得望着他,相顾无言,唯有那双自面具露出的眸色是浓浓化不开的担忧。
许久,他温声淡淡:“你去哪了?我回来便不见你的身影。”
听得他的声音季若似乎怔了怔,季若并没有理会他问的问题,而是沉声道:“我找了你许久。”
季若的声音粗涩低沉,坑坑巴巴,必当是为了寻他滴水未进,带得一身的狼狈。
“走罢,先……”话并未说完,季若便直挺挺的倒下了,他一把接住:“季若?”
把人抗进洞穴,阿一急匆匆得上前,泪眼婆娑看看季若又看看他,一声又一声的唤着:“哥哥,哥哥…”
他把人安置好后,安抚了几句阿一,便自木桶中取了一瓢水,给他擦擦脸。
这一方遮面被他轻轻搁下,他凝着那淡淡容颜不知不觉,栖鸣山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苦劫,最终不过一捧忘川相忘,他怎会知晓彼时的栖阁阁主却是个执念太深太沉的人,历玄青最终走错了路,落到了这步境地,被流放到了这端贫瘠之地。
终归是他欠下的债。
追溯过去,或近或远,许是昔时的淡淡凉薄,在心中十分深刻,他终究割舍不下,终究还是低估了那一份执念,彼时因此时果,欠下的债到底是要还的。
他心中真真切切的知晓,这劫便是要应在此刻,他亦然而然的出了洞穴,去了北边的那片雪山,抽取了全部仙灵丢置虚空,顾不上周身极致的痛楚,利用仅剩余力把仙灵推进那方渡口,破开白茫镜壁,裂口端仙泽绵绵缓置慢和,他凄声喊道:“师尊,就是此刻。”
眼瞅着那抹突现的鲜红,顿时安心了不少,有摄月在,必当是能成的。
季若,阿一,多加珍重了。
他缓缓坠地,默然的闭了双目,承受着非比得痛楚,恍惚间似是落入了一个轻柔的怀抱,他想撑开眼皮看看,却终是心余力绌。
“朝华君?朝华君?”
神思正缥缈着回想这段伤感的往事,却听到有人在唤他,眸光流转,娴乐蹙着眉关切着看他,熹芜也神色莫名的凝他。
他回想起这段伤感的往事,心底确然十分的伤怀萧瑟,可自表面却未显露分毫,唇边尚且一抹温和笑意:“无碍的,只是方才想起了些往事。”
娴乐扬了浅笑,淡声道:“朝华君无事便好。”
“走罢,开宴时辰将近。”熹芜甚是清淡的道了一句,顺手便结了个印伽丢进了北海,波涛缓缓散去,露出一条半丈宽的路,三人前后沿着路往里去。
这颇甚的凉意令他一哆嗦,赶紧引了仙泽护体,一边微微侧目看向娴乐熹芜,原是有意提醒,可话到嘴边却顿住,眼前的这番景象又何处不是流露着熹芜对娴乐的细心关怀,轻柔的搀扶温声的询问,就连紧绷着的唇角也不自觉的柔了些,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切尤其扎眼,终是落寞的低敛了目光,不敢在多看一眼。
行了一段路途便自石阶而下,一座宫殿正门就在前方,方才站定,便有侍从过来行礼:“诸位仙上请。”
他轻轻颔首,侍从便自前方带着路。
待他们行至大殿时,大殿里的各路神仙已然来得不少,早已三个五个的凑做一团,你来我往的谈天说地了。
他们三人落座后不久,便开宴了,期间不少仙友过来与他敬酒,推杯换盏的间隙,隐隐听得几声议论,确是跟今日婚宴两位主角有关。
“瞧着倒是般配,可……幻迎仙上大了慕言君上堪堪十二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