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六年九月十一日。
雁门关战报抵京,圣人震怒,下旨彻查,抄没前户部尚书魏王李祥家产,将其贬为庶民,流三千里。其余一众同党或抄家,或流放,或斩首,各领其罪,所得金银,悉数换成粮饷,由镇军大将军程奉道押运,火速送往雁门关。
“希望还来得及,”圣人放下朱笔,忧虑地叹了口气,“朕这位大兄,朕平日待他不薄,没想到反而养出了他一颗贪心。”
“圣人重情重义,无愧天地苍生,不必自责。”薛昭在旁边劝慰道。桑千秋离开没多久,他就被圣人叫进了宫中,同样被叫来的还有鲁国公程捷和他的长子程奉道。圣人将押送粮草的重任交给了程奉道,五天后启程。程奉道领了命令先行回去准备,御书房中就只留下了圣人、程捷和薛昭三人。
程捷抬手指了指沙盘中雁门关的位置:“圣人,雁门关是大唐北方门户,万万不能丢。代州都督陈金台虽然人品端正,沉稳持重,但是能治理百姓,却绝非良将之才,雁门关能撑到现在,离不了他的长史瞿南客。”
“瞿南客?”圣人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乳名叫‘佛子’的那个?”
程捷咳了一声,正色道:“没错,正是瞿南客,字雀,乳名佛子的那一位,七年前的大唐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先帝当时听他名字有趣,人长得又俊美,文采也是一流,这才点了他为探花。据说他策马游街那几日,安京城的路两边都挤满了特地来看他的娘子和郎君们。”
“倒是没想到,他居然有如此才能,在阿史那枭的强攻下能将雁门关守住,”圣人若有所思地说道,“但是即便如此,一个月恐怕也是极限了。朕已命千秋卫派人去查那个意图刺杀朕的契月军奴是从哪段路程开始冒充雁门关传信士兵的,想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臣有种不祥的预感,阿史那枭不会那么好心替我们快马加鞭递送战报,雁门关的战事,若无意外,恐怕已经持续了超过一个月。如果这封信没有被篡改,那么,城中现在必然已是弹尽粮绝的境况了。”薛昭面色凝重,伸手比划了一下从雁门关到安京城的路途。
“薛卿,这次恐怕又要劳你领兵前往雁门关援救了,”圣人拿起一匹木制的小马放进沙盘,用竹杖将其推到了雁门关的位置,“雁门关绝不能落入敌手,否则,我大唐之患将无穷矣。”
“陛下言重了,臣身为武将,自当死战报国,何来劳烦一说?”薛昭躬身一礼,“陛下只需坐镇安京,待臣凯旋而归即可。”
“哎,朕不是这个意思,”圣人又道,“这次,朕和你一起去。”
“陛下这是要——御驾亲征?”程捷惊愕地问。
“然也。”
“陛下三思啊!”程捷着实被圣人这一决定吓得不轻,圣人出生之时,天下已定,他唯一一次出得远门还是当太子时,那也是奉先帝之命前往契月国去请契月国著名的铸造大师来安京协助大唐训练一批能在铜币上做出独特标记以防止民间造假的工匠,而非随军远征,这两者的艰苦程度定不可同日而语,圣人说着轻巧,但是如果当了真,摆在面前的就是无尽的麻烦。
圣人皱眉,面露不悦之色:“怎么?朕知道轻重,最多不过坐镇中军,又不会亲自上战场杀敌。雁门乃大唐重镇,若朕不前往,焉能鼓舞士气,一举破敌?”程捷还想劝阻,被薛昭一个眼神止住,叹了口气,软了声音问:“陛下一去雁门关,京中又该当如何?楚王沉迷琴棋书画,日日修仙求道,对于政务知之甚少,燕王又年少,恐难服众,陛下还是执意要去么?”
“燕王虽然年轻,但温良恭俭,胸有丘壑,朕诸子比他更幼,连朕的话有时都不愿听从,他却能让他们乖巧听话,假以时日,他的驭下之术,绝不逊色于朕。”
“更重要的是,”圣人转头,一脸认真地看向程捷,“有程公这些忠心耿耿的老臣在,就算朕暂离一段时日,河山也必然无虞。”
“陛下如此信任老臣,老臣定当鞠躬尽瘁,与燕王和众位同僚替陛下守好后方,”想了一想,程捷忍不住又道,“陛下……万望保重贵体,平安归来啊!仁明啊,陛下的安危,就拜托你了!”
薛昭略一点头,问圣人:“陛下,千秋卫作为您的亲卫,不用随行么?”
“不用了,朕将他们留在京中另有要事。况且,战场复杂多变,留下他们也是以防万一。”圣人摆摆手,提到千秋卫,眉宇稍稍舒展开来。
一切安排停当,圣人连下几道敕旨,他要随军出征的消息在朝中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暂且按下不提,先说桑千秋。
千秋从薛府出来,秦细细要回家一趟,她就直接去了千秋卫屯营。
路经东市,她本来正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忽然听到擦肩而过的人谈话中提到了“奇人”、“过目不忘”、“绝妙丹青”的字眼,眉头一皱,抬手将那两人拦下。两人走得好好的忽然被拦住,表情都不是很高兴,千秋赔着笑朝两人行了个礼:“二位郎君,请问你们刚刚说的这位奇人——到底是哪一位啊?”
“怎么,小娘子有兴趣啊?”其中一人看清眼前是个年轻秀丽的娘子,起了几分爱美之心,“那人才华虽然出众,但面貌委实入不得眼,小娘子不如看看某怎么样?”
千秋勾唇一笑:“不错是不错,就是不知这位郎君愿不愿意领教一下某的枪法?”
“嗤,”那人不屑地笑了一声,“你当你是英郡主不成?”
他的同伴目光往下一移,看到了千秋衣袍遮掩下隐约露出了一角金牌和上面刻着的端端正正的一个“秋”字,赶忙伸手拽了一把说话的俊秀郎君的袖子,压低声音警告他道:“泽之兄!快别说了!她真的是英郡主!”
“不就是——芳岚贤弟,你刚刚说什么?!”那人后知后觉地问。被唤作芳岚的年轻郎君顾不得回答还在犯傻的同伴,向千秋叉手一礼:“是我等眼拙,冒犯了英郡主,还望郡主恕罪。”
千秋道了一声“无妨”,又问了一遍最开始的问题。把兀自愣怔的同伴推到身后,芳岚这才开口,将他们的经历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千秋听完,略一思索,突然一惊,匆匆谢过两人后,牵着马转了个方向,往位于东市中间的金银池快步走去。
原来,那泽之和芳岚两人刚才路过金银池,见池边古柳下摆了个画摊,主人也不招徕过往行人,在地上铺了张破旧的草席,垫了块脏兮兮的毡子,躺在那里拿本书扣在脸上,好不惬意。两人看他和四周忙碌的人群格格不入,心生好奇,便凑上前去看,这一看不要紧,却原来这人的摊子虽不起眼,但是上面随随便便堆放着的字画却每一幅都出自名家之手,价值连城。这人竟然就这样满不在乎地摆了出来,自己躺在一旁睡觉,仿佛丝毫不担心有人偷走他的字画一样。
两人叫醒了画摊的主人,问他字画怎么卖,这人却说全都是他自己临摹的练手之作,十文钱五幅,加一文还可以帮他们加盖原作者的印鉴。两人大惊,又跟主人攀谈几句,这才知道这些字画都是他早年间有幸在一些达官显贵家中看上了几眼,就记了下来,迫于生计这才将它们临摹出来卖,好换一些钱用以维持生活。
不论这人跟泽之芳岚二人所说的话真假与否,单是这人一身异于常人的天赋就足以令千秋震惊——仅凭寥寥数眼就能记住并仿出名人字画,还能以假乱真,这和换走了圣人那幅仙翁贺寿图的人的手法何其相似!心思电转,千秋脚步也不曾停下,很快就找到了金银池边老柳树下的画摊。
画摊主人背对摊子坐在池边,鞋袜随意扔在一边,九月的天气,竟然还无所谓地将双脚泡在池水中,果然十分特立独行。千秋刚刚站定,那人就头也不回地问:“娘子今日为何而来?”
“为画中白鹿,”千秋答道,“不知先生可能解千秋之惑?”
“有一句古话,娘子出自天机门,饱读诗书,必然听说过:‘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逐鹿中原?”
“正是,”那人转过身来,抱膝而坐,“如果某不曾记错,娘子祖籍可是洛州?”
见千秋点头,他悠悠一叹:“中原哪!”
“白鹿祥瑞,生于中原,长于仙人之手,而天下共逐之。娘子还看不穿么?”那人忽然哈哈一笑。
“那嘉虞山中黑熊之口逃生的白鹿呢?”千秋又问道。那人闭口不言,笑着摇摇头。千秋忍不住上前一步还想追问,一阵狂风突至,将画摊之上的画卷吹得飞了起来,挡住了千秋的视线。待风停住后,千秋再定睛一看,柳树下哪里还有人影在?只在她耳边垂下的一根柳条上绑了一条红绸,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一行字: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待时而动?待时而动……”千秋握着红绸站在空无一人的画摊前,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