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千秋其实很少做梦。
她刚到天机门的时候,整夜整夜失眠,每每睁着眼睛到天亮,就算是睡着了,也很少会梦到些什么,父亲没有来过她的梦中,叔父也没有来过。
但是这一次却和以往不同。她身侧炫目的色彩渐渐融成了一片雪白的光将她包裹在中间。白光中有人发出一声轻叹,朝她伸出了一只手:“青史儿,来。”千秋并没有听过这个陌生的男人声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那人却一探身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旁,牵着她往前走去。千秋几次抬头想看那人的脸,四周的白光太过刺眼,她无论如何都看不真切对方的样貌,只模模糊糊看到他脖子上系着一条红色的细绳,在胸前垂下了什么东西,半掩在衣襟里,只露出一点青白的边角。
“二娘,二娘!”有人在她耳边呼唤,千秋费力地撑开眼皮,定了定神,原来是秦细细趴在床边正在叫她,身边还是她熟悉的桑府的布置,没有白光,也没有看不清脸的男人。
揉了揉不知为何疼得厉害的太阳穴,千秋问:“我这是怎么了?”
“你被魇住了,”见她终于醒来,秦细细松了口气,站起身去案前给她倒了一杯茶端到她眼前,“来喝一口压压惊吧,我特意嘱咐了阿汀不要放盐。”
千秋接过茶杯抿了一口,顾渚紫笋茶汤在唇舌间一绕,弥漫开清甜的香气,将她胸中因为夜梦带来的积郁顿时一扫而空。
这边千秋一边慢慢喝着茶一边跟秦细细探讨着下一步契月国会如何动作暂且不提,单说一坊之隔的宣阳坊南阳郡公薛府。
薛谨一夜未归,薛昭虽然知道他被圣人叫走,心中也难免担忧,一大早就穿戴整齐在中庭背着手踱步。在他绕着庭院转到第九十九圈的时候,管家突然走了过来,手中还拿着一节长不过中指的竹筒。薛昭一看竹筒,眉头就是一皱,接了过来往书房而去。
挥退仆从,薛昭剥开了竹筒的蜡封,从里面倒出一小卷用麻线缠住的纸,展开一看,是一封信。
“仁明先生夫子函丈,敬禀者。”信的抬头如是写道。薛昭摇了摇头,略过开篇作为书信惯例的客套话,直接从中间读起。信出自他的一名弟子之手,信中说最近山中来了许多流民,都是从北边而来,说是契月国来犯,戍边将领多有不敌,连打败仗,也不见朝廷派兵支援,边关百姓们担惊受怕,只得拖家带口南逃。写信的人又说,他能力有限,无法安顿源源不断的流民,只留下了家中有青壮郎君的几十家,再多的他也无能为力,让薛昭早作准备。
门被轻轻叩响,薛昭的长子薛讷端着朝食推开门走进了书房,见薛昭坐在桌案后,两道浓眉紧锁,一只手还在无意识地敲着桌角。“父亲,看您这么神思不属的样子,出什么事了?”
“大郎,为父近几个月外出公干,你却一直留在京中。你来说说看,有多久没听到契月国的消息了?”
薛讷微微仰头,努力思索片刻,面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上次桑家二娘子救了契月国小王子阿史那贤后,圣人命我处理他的住所安全事宜,然后听圣人说过两句,好像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再也不曾有过契月国的半点消息。”
“不对啊父亲,我在京中尚且未能得知,您又是怎么知道的啊?”薛讷突然反应过来,疑惑地问薛昭。薛昭只说自己有朋友在边关,眼见战火将起,特地写信告诉他,薛讷眨了眨眼,姑且信了他的说辞。
没过多久,薛谨回来了,一双原本明亮的眼睛熬得通红。薛昭见了,忍不住刺了他一句:“哟,我儿昨晚上捉野兔去了?怎么这双眼比兔子还要红?”
薛谨有气无力地苦笑了一声:“阿爷,您老行行好,就不要拿儿子嬉笑了。儿子在圣人寝宫守了一夜,哪有的空闲能去捉兔子啊?”
“守了一夜?这是为何?”薛讷问。
“昨夜宴会结束后,圣人将我们千秋卫的三人叫去书房议事,来了个契月国的军奴扮作大唐士兵,表面上是来送边关急报,实则谋划刺杀圣人,幸好被二娘及时觉察,这才没有出事。儿也因此被留在宫中保护圣人一晚,恰好千里兄入宫,儿这才能回家。”薛谨说着,抬手捏捏眉心,满脸疲惫。
薛昭见他实在累得够呛,于是不再拖着他说话,放他回房休息。薛谨拖着脚步慢吞吞走了,薛昭和长子对视一眼,表情复杂难言。“这契月王阿史那枭,果真是所图非小啊!”父子二人沉默了许久,薛昭长叹一声。
薛讷点头赞同:“父亲要不要早做准备?朝中上下,论起领兵来,最适合的人选怕是只有您了!”
“旧将并老,新人尚幼。国无良将,危矣!唉!”薛昭没有回答薛讷,兀自负手起身,向门外走去,背影十分沉重。
“世伯此言差矣!”千秋清脆的声音忽然响起。薛昭脚步一顿,微微侧身,只见千秋和秦细细踏着满地未扫的落叶携手而来,一身蓬勃朝气仿佛将薛府秋日里静谧的庭院都催发出了几分生机。
仿佛想到了什么,薛昭轻抚胡须笑了:“你待怎讲?”
“古有赵括少年天才,终归是纸上谈兵之辈,试问这世上安有不经大战之名将?纵有璞玉,不有雕琢磨砺之苦,何以为社稷之圭璧?”千秋神情语气分外认真,“千秋犹记得人们口口相传的世伯当年白袍入阵之勇,但我大唐河山辽阔,世伯又怎知不会有后起之秀能继承先辈之伟业呢?”
薛昭笑着颔首,眼前千秋的模样慢慢和当年劝他从军的妻子柳梢重合,他不由恍惚了一瞬,原来日月如梭,转眼已经快二十年过去,他也已近知天命之年了。“你说得对,”他的笑容多了几分欣慰,“是世伯狭隘了。后人有才者不知凡几,若都能得到历练,待他日长成,必能保大唐江山万代。”
“不过,现在就世伯看来,你们这一辈中的佼佼者是你无疑啊!”
“世伯谬赞,千秋年幼,不过蒙众位兄姊抬举而已,其实千秋今天贸然登门还有一件事,”被薛昭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千秋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昨夜薛二兄在宫中值夜,而千秋先行回府,倒是让他劳累了一夜。千秋心中愧疚,所以特地来看看他有没有回来。”
薛昭了然一笑,朝她挑挑眉毛:“他啊,跟你前后脚进的府门,世伯看他累得脚步虚浮,打发他去歇着了,这会儿怕是已经入睡。你是不是有话问他?不然,世伯派人把他叫起来?”
千秋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他既然平安归来就好,有什么话等他缓过神来再说,不急于这一时。那世伯,千秋这就先告辞啦?”
“你等等,世伯找你有点事,”说着,他看了一眼身边的薛讷,“大郎,你先带着秦五娘子在府中四处逛一逛罢!”听这话的意思,薛昭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就连他的亲儿子薛讷都不适合在场。
千秋迷迷糊糊跟着薛昭进了书房,薛昭先打开了窗户,然后关了门,请千秋坐下。等她坐定,薛昭问:“二娘,这些年来,你可曾怨过阿帆?”千秋闻言一愣,脸上露出了一丝怀念。阿帆是越沧海的乳名,千秋年幼时和越沧海玩耍,每每被他逗急了就会追着他打,还连着姓叫他“越阿帆”。自从两人失散后,她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些往事,仿佛全部忘记了一样,所以,即使先前在她面前提起过越沧海,薛昭心里其实还是不太确定她的态度,这下只有两人在场,他干脆就直接问了出来。
“儿自然是怨过的,”低头抚了抚袖子,千秋答道,“刚到天机门的第一年,儿总是在箭靶上挂着写有他名字的纸条。但是慢慢地,儿就只想他好好活着,有一天能完完整整站在儿的面前,这就足够了。论起狠心,他才是最狠心的人,这么多年到底是生是死,杳无音信。”
千秋鼻头有些发酸,仰了仰头看了一眼房梁,再低头时面前就已经摆了一摞新旧不同的信笺。
“世伯,这是?”
“你看看就知道了。”
千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一看到“仁明先生夫子函丈”八个字,扯了扯嘴角:“世伯,这是您哪一位徒弟的信吧?为什么让儿看呢?”
“你不要着急,继续往下看。”
千秋依言继续往下看去,慢慢地,她的脸色变了,当看到信末落款那一个“帆”字印鉴时,她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还活着?!”薛昭双目微阖,没有回答她,千秋又拿起一张信笺看了起来。这一封信比上一次略早一些,说的是山中柿子熟了,如果有机会,一定要请薛昭去尝尝他亲手做的柿子饆饠。再往下看,都是少年絮絮叨叨跟最亲近的师父聊一些山中见闻,民间疾苦,天下大势,偶尔,少年也会提起另一个人——他在信中用“千千”来代指她。
“这孩子不知听谁说的,喜欢的人会给对方起一个独一无二的称谓,听起来让别人浑身难受,他自己却不觉得,是吧——‘千千’?”薛昭终于开口,语气亲昵地抱怨了一句。
“这个越阿帆!真是一等一地讨嫌!”千秋红着眼圈将桌上的信看完了大半,“等我、等我见到他,我一定要——”
让你把这些话一字一句亲口说给我听。千秋在心里默默补全了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