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沧海来到桑府门前的消息,早有侍女跑去了后院通报桑千秋。千秋彼时昏睡了一下午刚刚醒来,正靠在床头捏着眉心,听侍女说兄长在门口拦下了沧海,两人话语间似有争吵之意,无奈地摇头,摘下颈上挂着的墨玉韘交给侍女:“阿颜,把这个转交越家二郎,告诉他:我等的累了,这次该换他等了。另外,叫我阿兄别再为难他,让他回去吧!”
侍女阿颜不明所以,但还是接过了墨玉韘,转身出门。一路上,她见不少仆从都躲在角落往大门方向窥视,心中奇怪,拉过桑远的近侍桑若,小声问:“阿若,你们这是看什么呢?”
“嘘!”桑若把她拉到一边,“阿郎正在和越二郎争吵,你别去,当心无辜被牵连!”
阿颜探头看了一眼,只见越沧海低眉敛目站在那儿,姿态谦恭地聆听着桑远说话,越发不解:“可我怎么瞧着,是我们阿郎单方面在训斥越二郎呢?”
“嗐,你不懂,他处理不好自己的风流债,倒让咱们二娘子受这么大的委屈。本来就是他与二娘子的姻缘,折腾出来这么一出,跟羞辱二娘子也没什么区别,阿郎教训他也并不算过分,何况阿郎只是口头责怪几句,又没有同他动手。说起来——你不在二娘子房中侍奉,跑到这儿干什么?”
“二娘子听说越二郎来了,让我帮她捎一句话给越二郎。好了,不跟你说了,我先过去。”
桑远正说得起劲,忽听身后有脚步声,转头一看是阿颜,缓和了口气问:“你怎么来了?二娘呢?”
阿颜将千秋派她来的事情一说,桑远挑眉斜了一眼沧海:“亏她刚刚醒来就惦记着这负心的郎君,有什么话就说吧!”
“这是——”看到阿颜手中的墨玉韘,越沧海双瞳骤然一缩。
“二娘子说,她等累了,该换越二郎您等等了,”阿颜将墨玉韘交给沧海,又转向桑远,“阿郎,二娘子还说让您放越二郎回家,莫再为难于他。”
“是该让他好好等些年月,也就是青史儿喜欢,换了旁人,我早就出面解除婚约了!”桑远最后瞪了沧海一眼,拂袖而去。沧海站在桑府门前,看着朱漆的门扉在眼前缓缓合拢,终于叹了口气,牵着马回到了相距不远的越府。
张德正在厅中和管家核对府里需要购置的家具物什,见沧海回来,朝他招招手:“阿帆,快来!六叔和何管家拟了张单子,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这几日就派人去采买!”
“六叔决定就好,沧海听六叔的安排。”沧海走过去看了一眼单子,牵了牵嘴角,勉强一笑。往窗外看了一眼,他问道:“阿秀呢?”
“小阿秀?她用过晡食,这会儿应该正在花园里和她那侍女阿涛一起散步,你这一身酒气,当心她闻到了又来说你,”张德装出一副嫌弃的样子把他往外赶,“去去去,你再在这儿站一会儿,我的酒虫也要被你勾出来了!”
沧海出了正厅,慢吞吞往花园方向走去。越府原本分为齐国公府和长公主府,后来沧海的母亲李司杰主动提出将二府合并,这才有了后来的越府。越明与长子沧浪被斩,李司杰殉情而死,沧海带着幼妹出逃,越府就这样空了下来,今上一直在寻找越氏遗孤,所以并未收回府邸,如今沧海归来,自然还是住进了旧日的家中。
“阿兄!想什么呢?”越秀从树后突然冒了个头出来,把沧海吓了一跳。
抬手摘了越秀簪在鬓边的绢花,插在她的发髻最顶上,看着她一脸气愤地伸手去够那绢花,沧海这才缓缓开口:“你胆子大了,敢躲着吓唬你阿兄我了?”
“嘁!”越秀嗤了一声,以手掩鼻往后退了一大步,“你又去饮酒!”
沧海“嗯”了一声:“你薛二兄叫我,小酌了几杯。”
“阿兄,儿可是听闻有人为了你,狠狠下了桑阿姊的面子?看你这样子……怎么,桑阿姊是不是骂你了?”
“不曾,”沧海用力按了按小妹的头,“大人的事,你少胡乱猜测。她怎么会骂我呢?”
“哦?那这是什么?”越秀将手在沧海眼前一晃,千秋还给沧海的墨玉韘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的手里,细细的红绳挂着墨玉韘,在她指间左右摇摆。
“还我!”沧海皱眉,伸手去夺,越秀将双手往身后一背,朝他吐吐舌头,飞快地转身,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沧海哭笑不得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房中沐浴更衣,然后来到越秀独自居住的小院门外,叩响了院门。不一会儿,阿涛过来开了门,将他请进小厅中坐下。
“阿郎,二娘子说她要看书,不见您。”阿涛在沧海手边放下一杯茶,战战兢兢地说。
“没事,你去告诉她,她再不出来就见不到她心心念念的桑阿姊了。”沧海好整以暇地端坐在案前,抿了口茶,淡淡道。
他话音刚落,帘子就被掀了开来,越秀气鼓鼓地站在那儿,双手叉腰:“阿兄!你怎么能这样!”
“玉韘呢?还给我。”沧海放下茶杯,扫了她一眼。
“就会欺负别人,”越秀嘟囔着将墨玉韘拍进沧海掌心,“怪不得桑阿姊生气!”
“你怎么知道她生气了?”沧海奇道。
越秀丢给兄长一个大大的白眼:“换了你,你不气?虽然说当初为了招安樊似玉,桑阿姊迫不得已才答应了她与‘蘭月’的婚事,但是你为什么在圣人颁下那样的旨意之后选择了沉默?沉默代表了默认,难道在你眼中桑阿姊和樊似玉是可以相提并论的吗?”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沧海连忙道。
“阿兄,我信你,可天下人信你么?大家都等着看桑阿姊的笑话,难不成你也是?”见他闭口不言,越秀撇了撇嘴,“算了,我不管你了,你自己想想吧!”说完,她重重一跺脚,回房去了。
这一夜,沧海辗转反侧,一直到天光微明都没有睡着。遥遥听到坊市开门的晨鼓响起,他爬起来穿好衣服,直奔桑府。到了门前他又停下,闪身转入了一旁的小巷。
卯时末,桑府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风中传来千秋和桑远的说话声,沧海忙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桑远一大早就翻箱倒柜找到了很早以前他考武举时母亲庄夫人替他求的金榜题名符,非要千秋带上,千秋不愿,兄妹二人一直争到大门口,千秋这才松了口将那符装进了荷包挂在腰间。
“阿妹,你在等什么?”看千秋上了马,久久没有出发的意思,桑远问道。
“没什么,走了。”千秋回头看了一眼越府的方向,语气平淡。
等到兄妹二人策马远去,沧海这才从小巷中走出,迎面却撞上了桑府管家桑信。桑信手中提着个油纸包,见沧海过来,板着脸将纸包递给他:“二娘子说了,越二郎不必一大早就在此守株待兔,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惜。”沧海打开纸包,里面是三个烤得酥脆的胡麻饼,还微微冒着热气,胸中顿觉一片熨帖:“多谢桑翁。”他三两口吃掉了一个饼,将剩下的两个重新包好塞进怀中,飞身上马,赶往庆云楼。
庆云楼。
越沧海赶到时,千秋正坐在裹了红绡的高台栏杆之上,垂着眼认真地用一根白绸带缠着袖口,柔软的绸带一端被她咬在齿间,另一端绕在细长的手指上,粗麻的袍子下摆从栏杆上垂下,不服贴地微微翘着。桑远抱臂站在她身边,眉头紧锁,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离兄妹二人不远的地方,樊似玉脸上带着笑侧头与金华长公主交谈,两人之间的气氛十分融洽,她今天穿了身白面石榴红衬里的翻领袍,衬得面色莹润如羊脂美玉,长发用一枚嵌鸡血石的金簪高高盘在头顶,比起一身缟色麻衣,素面朝天的千秋来,堪称光彩照人。
“千千。”沧海理都没理朝他打招呼的樊似玉,径直来到了千秋面前。
“你来得倒早,”千秋忙里偷闲看了他一眼,“不过也是,这样的闹剧百年不遇,若不是我也是其中一员,我也必定会来凑个热闹。”
“我是来道歉的,千千,”沧海摇头否认了千秋方才说的话,“你替我承担了太多,以后,换我来吧。”
“你就那么相信我能赢?若我输了,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可就是对面那位了,别急着承诺,因为不一定能兑现,”千秋缠好了袖口,抬头望了望楼上,见人们已经陆续登楼,从栏杆上跳下来,活动了一下手脚,“你们上去吧,圣人过一会儿就要来了。”
正说着,就见远处一众宫女宦者抬着圣人的步辇出现在了宫门处。千秋整了整衣服,樊似玉也走了过来,几人一同向圣人行礼。圣人让他们免礼,然后关切地问千秋:“二娘伤情如何?”
“谢圣人关切,儿已无碍。”
圣人点点头,又向着樊似玉说道:“樊卿,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你若不能把握,群臣为证,朕再不能反悔了!”
“臣明白。”樊似玉悄悄朝千秋露出了个胜券在握的笑,换来她不屑地一声冷哼。
“走吧,千里,二郎,我们登楼观看!”圣人兴致勃勃地招呼桑远和越沧海,当先踏上了庆云楼的阶梯。
庆云楼高,势可摘星。楼上人个个屏息凝视,等待一场精彩博弈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