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习俗,父母丧七七四十九天内,未婚子女可以定亲,服丧三年之后方可完婚,过了七七之期,再定亲就只能等三年期满。所以,庄夫人入葬后七天,薛昭就和桑远一道,轮番软磨硬泡,使得千秋总算是松了口,应下了和越沧海的婚事。
桑远本来不舍得小妹这么早就定亲,但架不住程捷和薛昭两位长辈苦口婆心给他分析厉害,最后,薛昭搬出了一直不曾死心的樊似玉,这才说动了桑远。他也并非不同意这门亲事,只不过想替小妹拿捏拿捏这未来妹婿,免得将来千秋受委屈,如今听薛昭一说,生怕白白将小妹的如意郎君推给别人,于是便和程捷薛昭定下了计策,打算分头行动,各个击破。
显然,这计策十分成功。千秋最是听不得长辈言辞恳切的劝说,而沧海,满朝文武中除了他师父薛昭,他最敬重的人就是程捷,程捷亲自登门游说,他的建议沧海不可能不听从。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桑远还特意跑到祠堂在父母灵前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圣人从程捷口中得知了,心里也觉得高兴,便打算这几日就拟了旨为桑越二人赐婚。没想到,就这短短几天工夫,偏偏出了变故。
变故的根源来自于一直对沧海求而不得的樊似玉。圣人打算为千秋和沧海赐婚的消息不知是哪个当时在场的宫人传了出去,辗转传到了樊似玉耳朵里,惹得她勃然大怒,当下就要去面见圣人,被随她一同投唐的谋臣可延拦住了。
“将军莫要冲动!”顶着樊似玉要吃人一样的狠厉目光,可延高声道。
“桑二欺我,我如何不能向圣人讨个公道?!”
“敢问将军,有何根据?”可延冷静地发问,“将军与那桑二娘并未立下字据,口说无凭,就算是闹到了圣人跟前也不占理。既然如此,何苦平白令圣人心中生厌?”
他这几句话将樊似玉满腹的抱怨尽数噎了回去,她连翻了数个白眼才回过神来,皱着眉问可延:“你可有办法?”
“办法自然是有,但是需要将军配合。”可延胸有成竹地答道。
“速速讲来。”
可延的意思是,让樊似玉先向圣人提起江渠关的约定,然后请求与桑千秋当庭比武,胜者方有资格成为越沧海的妻子。樊似玉对这个主意嗤之以鼻,但是一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正在犹豫,忽然有下人来报,说金华长公主的翟车已经到了门外。
“金华长公主?”樊似玉有些诧异,“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来做什么?”
可延摇头表示不知,而二人的疑问在见到金华长公主李宛然之后便有了答案——她是来找樊似玉结盟的。
李宛然和圣人并非一母同胞的兄妹,其母吴太妃和庄太后斗了大半辈子,最后自己想不开,在先帝驾崩后落发出家,抛下了女儿一个人在吃人的深宫之中摸爬滚打,靠着讨好圣人才坐稳了长公主的位置。奈何她虽然自诩为圣人最宠爱的妹妹,但没想到千秋甫一回京就后来居上,昔日捧着她的那些公子贵女们转脸就想方设法去同桑家攀关系,令她感觉脸上无光,所以处处与她针锋相对。千秋从不理会她的挑衅,且不久之后就率兵出征,来自想象中的敌人的漠视导致她一腔怒气越攒越多,故此一旦有机会给千秋添堵,她就绝不会放过。
听说了桑千秋要和越沧海定亲的事,李宛然第一个就想到了樊似玉。这位号称和桑千秋伯仲之间的女将军传闻中在边关就对越沧海一见钟情,苦苦追求,甚至将一座江渠关拱手相让,李宛然意识到,这姓樊的如果她好好争取,必然能成为自己的一大助力,所以,她才特地上门拜访。
将来意一说,樊似玉和可延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喜色,李宛然的提议简直正中樊似玉下怀,她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李宛然见状也欢喜异常,拉着她倾诉了许久自己对千秋的不满,樊似玉认真听着,偶尔还附和两句,让李宛然直呼找到了知音。待她发泄完了,樊似玉叫侍女给她重新添了茶,笑道:“长公主这次倒是来得正好,似玉恰有个想法,可能需要长公主的助力。”
“哦?”李宛然颇为感兴趣地挑了挑眉,“说来听听。”
樊似玉细细说了,李宛然抚掌而笑:“那桑二如今伤势未愈,加上还有余毒未清,往日里樊将军就与她势均力敌,眼下定能一举打败她,也让三兄看一看,到底谁才是大唐的女战神!”
“战神不敢当,只是桑二娘太过狂妄,目中无人,让她吃个教训也不是什么坏事。况且,越郎少年英豪,怎能被父母之命所限,糊里糊涂就娶了妻?”樊似玉冷笑一声,“也该让她在众人面前丢个脸了,不然,她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不成?”
桑府书房。
“桑二,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这没一会儿都打了七八个喷嚏了,病了就赶紧回去歇着,你阿兄我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可别过了病气给我!”桑远嫌弃地抬眼看了看坐在一旁正用帕子揉着鼻子的千秋,朝她丢了块沾了糖霜的柿子干,催她回房休息。
千秋抬手接住兄长扔过来的柿子,站起身来:“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确实有点困了,那剩下的账簿就交给你啦!阿兄晡食时候见!”走出去几步,千秋又转回身,晃了晃手里的柿子:“谢啦!”
见她难得脚步如此轻快,桑远轻轻松了口气,他了解千秋,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有什么心事如果别人不问,她就一直压在心里,他有时候很怕这好逞强的小妹把自己憋出病来。母亲去世,她在送葬路上大口吐血,几乎把桑远吓得魂飞魄散,好在路旁围观的人群中恰好有孙药王在,替她诊脉后说只是哀恸所致,随后补补气血便可,但也正是这一出意外,使得千秋死孝的名声传开,到今日安京城中人人赞扬,甚至还编成了童谣传唱。
但这些对于千秋来说,毫无意义。她活着是为了什么,她或许有时会迷茫,可她知道,自己绝不会为了别人的颂扬活着,那样的她还不如曳尾泥中的乌龟自在。然而,她不在意,有人却在背地里嫉妒得双眼发红。在众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时候,宫中突然传出了一道旨意——念宁远将军樊似玉一片深情,故圣人欲在三日后于庆云楼设下擂台,令千秋卫大将军桑千秋与宁远将军樊似玉当场比武,胜者由圣人赐婚越沧海,败者从此听从对方差遣,再不得有任何异议。
这道旨意众人听后都觉得十分荒唐,尤其是不明内情的桑千秋和越沧海。越沧海接了旨后立刻赶往桑府,却被告知千秋身体不适,桑远去城外清理庄夫人坟上新生的野草,府中不便接待外男,他就这样吃了个不大不小的闭门羹。
都已经入冬了,哪里还会长野草?越沧海一听便知是桑家人不愿意见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他罢了。说实话,他心中也清楚,这种事情一闹出来,虽然与他也有关系,但是世风如此,受到非议的终究还是千秋。而即使让千秋与樊似玉比武的旨意出自圣人,如果他不能安抚好千秋,结亲就变成了结仇,圣人也是在通过这种方式来试探他,毕竟比起多年未见已经生疏的表弟越沧海,他更看重桑远这个自己一手提拔的心腹和作为他手中一把利刃的千秋。
走正门不成,沧海绕桑府一周,这才发现千秋是真的狠,在四面墙头都插满了棱角锋利的碎瓷片,连越墙而入的机会都不给他,后门也派了人严密守卫,拒绝的态度再明白不过。而更令他惊讶的是,这一场堪称折辱的比武,千秋竟然平静地接受了。
“你说说你除了一张脸之外,到底哪点好到让二娘对你念念不忘?”比武前夕,薛谨找上了沧海,两人相约同去酒肆饮酒,薛谨一时苦闷,多饮了几杯,愤愤不平地指着沧海质问道。
沧海只能苦笑,他好像自从和千秋重逢以来,就总是在给她添烦恼,她却从没有指责过他半句。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沧海一边又给自己斟满酒,一边叹气:“她不愿见我,也不知她身上的伤和体内的毒如何了。这樊似玉果然是个祸害,知道千千状态好时自己难以取胜,就故意挑了个她正虚弱的时候来,偏偏圣人还同意了。”
“正虚弱?”薛谨从他手中夺过酒坛,有些口齿不清地说,“她好着呢!她那天纵奇才、青梅竹马的二师兄千里迢迢给她寄来了自己调配的解药,前日喝了,据孙药王说明天就能清除余毒!”
“天章子云锦?”
“输给你我倒还甘心,毕竟你们早就结缘,但是他!唉!恨我早不识二娘,否则,追我也要追到万重山去!”薛谨嘟嘟囔囔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不胜酒力,伏倒在案上沉沉睡去。
沧海送薛谨回了家,自己慢悠悠骑马踏着最后一通鼓声回到了开化坊。路过桑府门前时,见桑远正背着手站在那里,面色少有地严肃。他勒马停下,朝桑远拱手:“千里兄,别来无恙?”
“你若不来招惹我们家二娘,我便无恙了,”桑远没好气地说,“她前日服了她师兄寄来的解药,昏睡到方才,说梦到你要经过门前,非要让我来这儿等着告诉你一句话。”
“沧海洗耳恭听。”见桑远摆出一副看自己一万个不顺眼的模样,沧海赶紧放低了姿态,正正衣冠,再次向他郑重行礼。
看他识趣,桑远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她说:‘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为你放下自尊,你若负我,我必不饶恕。’”
“越沧海,你到底哪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