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郎,久违了。”
千秋走到被按在庭中的那人面前站定,冷冷说道。
王备哆嗦了一下,抬起头来,惊恐地看向千秋:“怎、怎么是你?!”
“王大郎是在同桑某说笑么?你被千秋卫抓了,不送到圣人与某面前,难道还会送往——京兆尹府?”千秋微微倾身凑近他,低声问。
王备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妄图摆脱制住他的士兵,奈何千秋卫士兵个个精壮,岂是他这样的纨绔子弟所能比肩的?他挣了半天也没有结果,千秋朝为首的统领使个眼色,首领一声令下,士兵们稍稍放松了对他的压制。王备用力挣脱了几人,一骨碌爬起来,横眉立目,怒瞪千秋:“桑二娘!你有什么权力私自扣押王某人?”
“朕给的权力,你有何意见?”圣人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响起,王备这才看到站在千秋旁边的圣人,脸上顿时褪去了血色,嘴唇颤抖着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在圣人严厉的目光下没能说出口。
“圣人,臣先去办方才说的事,告退。”将人犯带到,沧海记挂着沈氏的事情,辞别圣人,往永安坊而去。
沧海走了,圣人看了看站在那里面色惨白的王备,皱了皱眉:“到厅中说。”语罢,看也不看王备一眼,转身往里便走。千秋一招手,士兵们押着王备进了门,将他往正中一扔,行了个礼退出了正厅。王备在圣人面前不敢造次,老老实实跪好,垂着头等候发落。
“你为什么要在城中散播桑氏流言?是嫌你叔父巡城太清闲了么?”圣人沉声问道。
王备的叔父隶属右金吾卫,他的父亲虽然身为渭城侯,但是家中却全需要仰仗这位官居右金吾卫大将军的叔父王宴。一听圣人提到叔父似有怪罪之意,王备心中登时一慌,连忙道:“圣人容禀!此事全因备而起,与家叔父无关哪!”
“因你而起?”圣人连连冷笑,“安京城现在的局势如此紧张,连朕都亲自出宫监督各方办案,偏还有你这等游手好闲之辈出来裹乱!你倒是说说,为何挑了这个时候说些无凭之语?”
“圣人,王备只是一时受人蛊惑,绝非成心如此!”王备见圣人已经濒临暴怒,不敢再隐瞒,倒豆子一般详详细细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他前年迷上了兴化坊一户人家的小侍女,被这家的主人发现了,非但没有将他扫地出门,反而将他奉为座上宾,还帮着他在兴化坊置办了宅院,专门安置那小侍女,三年来过得极为逍遥快活。唐军自雁门关凯旋当日,他趁着父亲出门会友的时机溜到了兴化坊外宅,和小侍女耳鬓斯磨一番后,听她突然哀愁叹息,大为心疼,一问之下才知道,小侍女的主人康五郎从洛州来,同桑家素有旧怨,原本桑千秋声名不显的时候还好说,眼下桑千秋率领的千秋卫在对契月的战役中立下赫赫战功,她本人也因为出众的文韬武略在国中声名鹊起,这令她的主人十分担忧等桑千秋在京中安顿好后,会不会腾出手来解决桑家的旧日仇雠。康五郎家没有儿女,对这小侍女颇为珍爱,视如己出,见主人这样忧愁,她心中也难受得紧,所以才会表现得闷闷不乐。
王备虽然个性轻浮,但是却生了一颗怜香惜玉之心,最见不得美人郁郁寡欢的样子,闻言也顾不上之前因为千秋的事情被圣人训斥、父亲责罚的事情了,召集了一群京中浪荡子,借着安京城人心浮动的机会大肆宣扬对桑家不利的流言蜚语,试图给桑氏兄妹造成干扰,不让他们有闲暇时间清算旧事,不料正好被千里迢迢护送沧海的妹妹越秀入京的张德撞见,这消息才顺理成章地传到了沧海耳中。在他自认为大功告成的时候,越沧海带领千秋卫一众士兵找上了门来,二话不说,直接将他押解到了何府。
“他在哪里抓的你?”千秋忽然问道。
“说来惭愧,在王某家中。”
听到这个回答,千秋松了口气,向圣人告了个罪,匆忙来到庭院,招手叫来张斡:“速去兴化坊,抓捕一户主人名叫康五郎,来自洛州的人家!”张斡应声出去,千秋重新回到厅中,圣人问起来,她便简单解释了一番,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户姓康的人家必有古怪,同桑家往日里有交往的人家当中,并没有什么洛州康氏,更不存在什么陈年旧怨,而这康五郎恰巧在这种时候出来搅局,其必有所谋。
“至于说王大郎——”千秋突然卖了个关子,让一旁眼巴巴看着她的王备心都提了起来,“自臣返京以来,背后议论者有,当面指摘者有,恶语中伤不计其数,圣人案头弹劾桑氏的奏折亦是只增不减,若臣与家兄都一一报复回去,恐怕会闹得朝廷上下一片乌烟瘴气,老渭城侯于国有功,臣不能小器,但毕竟王大郎此举有违唐律,若不责罚恐难堵天下悠悠之口,还请圣人看在臣的面子上,从轻发落。”
圣人显然对千秋这个回答非常满意,当下一扫脸上怒色,板起了脸道:“难得你如此通情达理,罢了罢了,罚王大郎为千秋卫屯营守门吏三个月,但是没有俸禄,且日日点卯,不许迟到,王大郎,你可认罚?”王备一听喜出望外,他本以为这一次就要大难临头,没想到竟然峰回路转,他不仅没有受牢狱之灾,更是获得了去千秋卫历练的机会,虽然没有俸禄,但炙手可热的千秋卫是多少权贵削尖了脑袋都进不去的地方,而他犯了错居然还能因祸得福,哪怕只是个小小的守门吏,都足够一直操心他的父亲半夜笑醒。
王备千恩万谢谢过圣人和千秋,喜滋滋回家去了,圣人看着他的背影,笑了:“他比你还大着四五岁,竟还如此顽劣。”
千秋垂眸拨弄着指上墨玉韘,轻声道:“毕竟被父母长辈宠爱着长大的,心性幼稚些也是正常。儿先前同他几次见面,发现他虽然表面浮浪,但根子里却不算太坏,算是个可塑之才,与其放任自流,不如早些帮兄长笼络过来,先前同阿帆提过几句,没想到他刚好以造谣为名捉了他来创造了这么个条件。子曰:‘以直报怨。’千秋不过是从古人训而已。”
圣人捻髯颔首,嘉许地说:“你们做得不错,对契月一战,千秋卫众人都或多或少有了些收获,但仍需多多磨砺,未来扶持社稷,还要靠你们这些正年轻的儿女啊!”
说着,他忽然话锋一转,说起了千秋的婚事:“你居母丧要三年,不宜婚嫁,但你转过年就要十八岁了,三年后已近碧玉之年,而二郎今年业已二十,朕的意思,在你母亲七七之前,你二人先互换了婚书,等到三年期满再结良缘。你看如何?”
千秋脸颊微红,叉手道:“兄长在上,儿不敢擅作主张。另外,结亲乃两家大事,兄长还需与越二郎那边商议一番。”
“怎么,不叫阿帆叫越二郎啦?”圣人调侃一句,“你们的亲事是双方父母从小定下,你们的父母若在世,得知后必然欢喜。”忽然叹了口气,他又说:“你们两个也算是几经波折,如今还能有相守的缘分,着实难得,你们可要千万珍惜。这世上谁人不羡天作之合,可又有几人真的能得偿所愿呢?”
“兄长放心,儿与二郎都不是多变之人,经历波折才能懂得珍惜,此后数十年山河永固,我们必定倾力以报。”千秋语气郑重,她实在不是一个容易适应变化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她明明写得一手上佳诗文,却选择了披甲从戎的原因。盛世文章价值千金,但是若无人守卫盛世,四方动乱,又如何能求得一隅来安身?名声越大,越不能置身事外,天机门弟子生来为济世救民,她自认文章不如建安,治国不如房杜,所能做的也就唯有投身行伍,以杀止杀,期待有一天能使甲兵净洗,马放南山罢了,而这又何尝不是越沧海父兄的遗志,他继承父兄之志,必当终身践行。所以圣人知道,她这句承诺,绝非虚言。
“好好好!”圣人抚掌大赞,“你有此意,朕代天下黎庶谢你!”
“大唐江山,安稳了没几年,便又有人在下面蠢蠢欲动了。朕希望,千秋卫这把刀,永远锋利,永远向前。”
“臣在,圣人所指,便是千秋卫利刃所向,永不锈蚀,永无背叛。”
燕山。
“先生,师门来信!”防风一路小跑冲进了书房,手中挥舞着一节竹筒。
放下刻刀,云锦抬起头来,一边将垂落的一缕鬓发挽到耳后,一边嗔道:“慢些慢些,当心摔倒!”
小童蹦蹦跳跳来到云锦身边,剥开竹筒上的封蜡,取出卷成一卷的帛书,朗声念了一遍,问云锦:“还有天秋子师叔解决不了的毒?”
“你天秋子师叔不过是比旁人身体更好些,又不是百毒不侵的神人。好了,当归是不是在叫你?你去看看,我要给你师叔拟方子清余毒了。”云锦在防风手背上拍了拍,温声道。
防风还不知事情的严重性,脆生生应了下来,欢快地跑了出去,云锦无奈地摇摇头,铺开一卷没有刻字的竹简,一手托腮,一手执刀,沉思着该如何用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