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桑大将军说得对,是周某失言了。”周县令干笑两声,不敢看千秋的眼睛,将视线挪向一旁的树,然后两眼一翻,干脆地晕了过去。
千秋和圣人都是一惊,千秋看到了他方才往树上看的动作,抬眼往树上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树顶上挂了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干枯的皮肤皱巴巴蒙在骨头之上,头顶被削去了一块头发,露出个十字交叉的狰狞伤口。
“禀圣人,我们、我们方才并未看到这死尸啊!”一旁长安县几名小吏连忙道。
“还不快放下来叫仵作检验?”千秋见圣人面色有些发白,厉声道,“还有,快些把周明府抬到避风处救醒!”小吏们唯唯诺诺应了,手忙脚乱地抬走周县令,又有几个身手利索的小吏爬上了那棵高大的枣树,将那具干尸放了下来。
千秋抬手唤来了路过的一名何府男仆,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你看看,可认得此人?”男仆一看,吓得面色惨白,转身欲走,被千秋一把扣住了手腕。在她冷厉的目光逼视下,男仆终于嗫嚅着开口道:“禀、禀大将军,这是、是我们阿郎的义弟,贾十六郎。”
“贾十六?他这几日来你家阿郎府上做甚?”千秋听张斡说起过贾十六的名号,此人少失怙恃,混迹在乞儿间长大,在慈州横行霸道,一手铁弹子百发百中,就连慈州刺史都不敢撄其锋芒,但他在被何广收为义弟之后,立誓永不涉足安京,就连年节时派人给何广送礼也都只送到城门之外,从不入内。现在,这个不应该出现在安京城中的人不仅现身了,而且还被人将尸首挂在了何府的树上,而同时,何广也死在了书房里,这不得不令人怀疑,贾十六入京和死亡,与何广有着莫大的联系。
男仆头垂得更低,小声道:“阿郎听闻贾十六郎家中添丁,心里高兴,就叫他带着贾小郎入京给他看看这小侄儿,可昨日午时,十六郎带着妻儿出门说去西市闲逛,就一去不回,然后再见就是现下了。”
“妻儿?”圣人突然问道,“那他妻儿现在何处?”
男仆摇头表示不知,贾十六郎的妻子是个哑女,他的儿子又太小,偌大个安京城,走失个人的事时有发生,他不过是个仆人,哪里知道主人们的去向?
说话间,仵作已经将尸体大致检验了一遍,除了头顶十字形伤口外,贾十六的四肢和心脏都有伤口,且皮肉严重脱水,似乎在生前曾经被手法残忍地放干了血,又架到蒸笼之上烘干了,这才挂到了何府的树上来。圣人以袖掩面,不忍直视,马明德见状连忙扶着他去厅中坐下,千秋则跟着仵作们又去了何广的书房。
“桑大将军,何尚书说是服毒自尽,但我等也拿不准这到底算不算毒药,因为近来城中许多富贵人家似乎都有人服用此物。”一名为首的仵作将一只瓷碗双手捧到千秋面前,碗里盛着小半碗凝固的黑褐色药膏,凑近一闻,似有淡淡花香。
“玉芙蓉膏?”千秋眉头紧锁,一脸厌恶地将那碗推开,“他死于服用这个?”
“诶,是的,”仵作见状赶紧将装了玉芙蓉膏的瓷碗放到一旁,面上惴惴,“何尚书生前服用了大量玉芙蓉膏,最后气窒而亡,但是玉芙蓉膏药效发作的时间较长,他应当是在这段时间内写好了遗书。不过——”
“嗯?怎么?”
“有一点我等商议半天也没有结果,何尚书的鞋底沾有泥土,但是连日来安京城并未降雨,除非他今天自杀前刚刚去了水边,否则,鞋底是不会沾上如此潮湿的泥土。”那仵作说起话来条理清晰,头头是道,千秋听了也忍不住赞同。
“不错,还有呢?”
“呃……某愚钝,望桑大将军赐教。”仵作惭愧地向千秋行了个礼。
“他去的地方,离家不远,要不然等他回到家中,泥土要么已经干透,要么就被蹭掉了大半,不会留着等到我们来发现。”
“长安县长史何在?”千秋扬声问道。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走出人群,叉手一礼:“下官在。”
“距离延寿坊最近的河渠在哪里?”
“有一条永安渠恰好流经坊旁,并且位置就在何府后面。”
千秋略一思索,转身出了书房,招来了个小吏去前厅唤归无前往永安渠畔寻找线索。
归无得了信,立刻起身前往。永安渠距离何府只一墙之隔,归无到时看到眼前情景,不禁皱起了眉。
眼前渠边的地面上杂乱遍布着各种脚印,泥泞不堪,根本分辨不出它们的主人。一个路过的老翁看到他,奇道:“今天怎么一个个都往这渠边跑?先是何尚书,又是——”
“居士且慢。”归无拦下了他,老翁放下肩上扛着的扁担,朝他欠身行礼。
“方才居士说,何尚书今天来过这里?”
“是啊,一个人站着,好像在等谁一样,老朽也不知道他在等谁,只是远远看到了,”老翁抬手往身后一指,“大概就在那儿。待老朽再次路过时候他就已经不见了,但有几个年轻人在他站过的地方转来转去找什么东西,再然后,就见道长过来了。”
“贫道隶属安京千秋卫,现奉圣人旨意查案,望居士随贫道走一趟。”归无将千秋卫腰牌一亮,老翁连忙表示愿意配合,挑了两只空桶跟在他身后,绕过街角,来到了何府。
听完老翁的证词,千秋对刚刚苏醒过来的周县令说道:“周明府,现在可以派人跟这位老翁去永安渠边搜索了,但愿能有所收获。”
“诺。”
“你是否怀疑何广死于他杀?”圣人放下茶盏,问千秋。
千秋点了点头:“然也。兄长可知,儿方才发现那何广的尸体和遗书有异常之处?”
“哦?说来听听。”圣人来了兴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何广桌面上的遗书兄长业已看过,字迹工整,不像是人在忍受巨大痛苦时写就。此外,人死后力道松懈,毛笔会从指间落下,在手指和衣袖、桌面上留下墨迹,但是尸体的手包括右手边桌案上十分干净,没有丝毫污渍。”
“再来说说这遗书的内容。”千秋指尖在面前几案上轻轻叩了叩。
“何广将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但他怎么不知这些罪重到足够夷他的九族?儿听闻他素来精明圆滑,又怎会傻到包揽罪责,累及亲朋呢?”
“你的意思……有人谋杀何广,又伪造了遗书?那他和马重?”
千秋将方才从马府得到的属于何广的牙牌一晃,又从袖中抽出一页薄薄的纸笺,起身递给圣人。圣人接过一看,又同那封伪造的遗书一对比,发现这页纸笺才是何广亲笔所写,虽然不过方寸大小,但却写尽了何广和马重所做的一切,但是对于指使他们做这些事的人的名字,何广一直语焉不详,只以鬼门关鬼主代称,如果不是刻意隐瞒,那就是连他也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
“又是鬼门关。”千秋嘀咕道。
“鬼门关?”圣人问,“朕好似近来时常听人提起?”
千秋简单同圣人一说,圣人大感惊奇:“竟还有如此行事诡谲的门派?”
“不是门派,”千秋摇头,“这更像是一个类似游侠儿的群体,杀人越货,买卖情报,这些他们都会做,只要财帛到位,就没有他们做不到或是不敢做的事情。”
“马明德,去叫谢无咎进来。”
不一会儿,谢无咎跟在马明德身后走进了大厅,恭恭敬敬与圣人见礼。
“搜查马家各处产业,尤其是药铺,按照账簿上记载,把所有涉事的官员及世家一一清查。”
谢无咎前脚刚走,后脚周县令派出的不良人就回来汇报,说在渠边泥地里发现了一枚牛骨韘,像是被人刻意埋起来的。千秋接过牛骨韘,见上面沾满了泥土,随手将其丢进手边的茶盏之中,泥土溶入水中,原本清澈的茶水顿时变得污浊不堪。千秋毫不介意地伸手从杯中将那牛骨韘捞出,细细擦净上面残留的泥水,对着光一看,奇怪地“咦”了一声。
半透明质地的牛骨在光下显出了一个镌刻上去的小小的纹章,半开的莲花中用繁复的纹理构成了一个篆书的“沈”字。乍一看像是家徽,但千秋搜遍记忆都没有发现安京城中哪一家用的是这样的家徽。
“这是什么纹案?”千秋自言自语道,“半开的莲花,花中一个‘沈’……”
“太原沈氏?”沧海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千秋猛地抬头,目露惊喜:“阿帆?你去哪儿了?”从她出宫到现在大半日过去,越沧海一直不见踪影,城中如今暗潮汹涌,千秋不免有些担忧,如今见他好好地站在眼前,总算是放下了心来。
“捉了个小贼,有些趣味,等下叫你去看。”沧海大步走过来,摸了摸千秋的头,朝圣人一揖。圣人面上露出几分笑意,挥手叫他免礼,然后问起了他刚才说的“太原沈氏”到底是什么。
沧海想了想,说道:“臣在偃明山数年,也曾与太原沈氏打过些交道。沈氏祖上出自江南,迁至太原后发迹,家业兴旺,店铺几乎开遍了半个河东道。时间久了,沈氏逐渐也开始承接一些老客的物品代保管之类的事。沈氏所有经手的货品,都在隐蔽处打有半开莲花和篆书‘沈’字样的纹章,而刻有此纹章的牛骨韘只会发给信誉良好的老客,作为他日取货的唯一凭证。”
“原来如此,”千秋若有所思,“何广莫不是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才把这牛骨韘偷偷藏了起来?阿帆,安京城中可有沈家产业?”
“有,就在永安坊中。”
“劳你拿着这牛骨韘跑一趟,去看看何广到底在沈氏寄存了些什么!”千秋将牛骨韘交到了沧海手中,又嘱咐道,“你可千万多加小心!”
沧海郑重颔首,又对圣人说:“圣人,臣得到消息,城中有官家子四处散布不利桑氏的流言,所以今晨出宫后,臣特意去了一趟平康坊,倒是有所收获。还请圣人移驾庭中。”
圣人站起身来,随沧海往外走去。千秋甫一迈出前厅,定睛看清庭中被几名千秋卫士兵按在地上的人,就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