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沧海踏着丧鼓声走入灵堂,管家桑信为沧海递上素缟,他恭恭敬敬向庄夫人的棺椁行了叩拜大礼,眼中含泪。他少时多受庄夫人照拂,又与桑千秋立有婚约,故而也是除了桑氏兄妹外与庄夫人最亲近的晚辈,这礼他该行,也行得心甘情愿。桑远见状,赶紧拉了千秋跪好回礼。
宾主礼毕,桑若请沧海到临近院落中搭起的祭棚中休息。临走前,沧海弯腰将一块干净的帕子递到千秋手中,她哽咽着接过,擦了擦颊边的泪水,沧海轻轻在她肩上按了按,跟着桑若出了灵堂。桑远看在眼里,心中略感安慰,他这些天一直担心母亲去世后自己粗心,照顾不到小妹的情绪,如今见沧海对她关怀备至,他暗自松了口气。
圣人前日派了马明德来就千秋和沧海的亲事问了他的意见,还特意请来了薛昭做说客,父母遗命,他二人又情谊甚笃,原本无甚异议,但桑远宠爱小妹在安京城是出了名的,安有专断之理?最终,圣人还是只得了个“一切看二娘意愿”的回答,而沧海那边,也答复说万事听千秋之意,这答复无疑令桑远十分满意,于是这两天难得给了他些好脸色。
沧海在祭棚找了个角落坐下,低头想着心事,没过多久,他感觉有人在对面落座,抬头看去,正对上归无面无表情的一张脸,饶是他定力再好,也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归兄竟来得如此早。”沧海倒了杯茶,推到归无面前。
“贫道看着天秋长大,早已将之视如亲妹,如此大事,焉有迟来之理?”归无撩了撩眼皮,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
沧海闻言略点了下头,垂眼专心致志地研究起了杯中没有滤净的茶沫,归无捧着杯子望着灵堂方向发呆,二人的闲聊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终止了。这两人都不是过分热络的性格,所以直到灵堂忽然起了骚动,他们都没再说上一句话。
灵堂的骚动源自见到女儿棺椁后骤然昏厥的方老夫人,要不是千秋反应及时扑过去接住了她,她恐怕要在坚硬的石砖地面上磕出个好歹。沧海急忙赶来时,方老夫人已经被桑氏兄妹扶着到一旁的胡床上坐了下来,两人一个忙着倒水,一个拉着老妇的手轻声安抚着她。
“千千,没事吧?”沧海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来看着她,语气充满了关心。
“无事,”千秋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你先去坐着吧,我陪陪外祖母。”
沧海一转身,见归无站在他身后看向灵位,眉心紧锁。他顺着归无的目光看去,见灵位前除了寻常祭品外,还摆着两个麻布包,看形状和大小,里面似乎是两个什么球形的物事。什么东西会被摆在正对灵位的地方,还用布包得神神秘秘?沧海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拉着归无回到了祭棚,小声问:“那灵位前的,是不是马重和何广的首级?”
见归无颔首,沧海觉得有些头疼:“这若是被人发现——”
“那又如何?”归无斜睨了一眼沧海,“他们若不作恶,又怎会有人伺机报复?众人皆知天秋有做出此事的动机,但是她真的做了吗?”
沧海一怔,继而恍然大悟。千秋做事向来利落,不会给人留下把柄,既然到现在都没有人上门追究马重二人首级失踪一事,只能说明官衙一没有证据,二有圣人授意。圣人若不想深究,那么各级官吏哪个敢妄动?
“阿帆,原来你在这里,叫我好找!”薛谨的声音忽然响起,沧海只觉肩上一沉,无奈地抬手把他搁在自己肩膀上的头推开。
“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都是兄弟,怕什么?”薛谨一边说,一边在他和归无旁边坐下,“我阿爷和阿兄在灵堂陪着千里兄说话,你怎么在这里躲懒?”
“我现在出面不合适,”沧海将茶杯满上,“我倒是无所谓,只是怕有流言伤及千千。她现在正是脆弱的时候,需要陪伴,但也需要独处。”
薛谨觉得有理,便不再多说,坐了一会儿,他按捺不住好奇,问沧海:“听说昨天二娘让你去查沈氏,有结果了吗?”
沧海放下杯子,四下看看,见无人注意他们,这才压低了声音答道:“东西我已经取出,只等庄夫人葬礼过后交给千千。”
三人正在交谈,家仆桑若领着薛昭和薛讷过来了,沧海忙起身行礼:“师父。”
薛昭一掀袍摆坐下,招手让几个年轻人也坐,然后才慢悠悠开口问沧海:“阿帆,你可知昨日有人找我打听你的事了?”
看他一脸迷茫,薛昭继续问道:“为师问你,那樊似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和她牵扯不清了?”
“樊似玉?我?我们能有什么?”沧海更加疑惑,他自从回京后,每日不是在宫中守着千秋,就是满城跑着查案,少有的空暇还要安顿妹妹越秀,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诸如樊似玉这样的闲杂人等。更何况,她和千秋向来不对付,沧海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会和她扯上关系?
“师父,您这是听谁说的?我这几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么?”探头看了眼外面,没见千秋的身影,沧海这才赶忙解释道。
探究地看了一会儿自己最得意的小徒弟,薛昭挑眉:“果真?那为何樊似玉求到为师面前,让为师成全你二人?”
“啊?”沧海一听,惊诧莫名,他原本以为自己的意思已经表达得足够清楚,没想到樊似玉竟还不愿放弃,甚至绕过了他,直接找上了他的师父薛昭。
薛昭见徒弟愣住,屈指叩了叩桌面:“你都已经弱冠的人了,有些事也要学会自己处理。师父上了年纪,管不动你们这些小辈的爱恨情仇咯,让师父省省心多活些日子,说不定还能抱一抱徒孙,嗯?”
“二娘是个好女子,你要是错过她,为师可就要把你二兄推出去了?”
“阿爷!”
“师父!”
薛谨与沧海几乎同时开口打住了薛昭的话,薛讷在一旁看得有趣,微微勾了勾唇。归无端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天秋亦有师父,哪个敢委屈了她,贫道立刻就带她回去师门,仍做我天机门无忧无虑、众星捧月的女冠天秋子。”
“不会的,”沧海总算是看清楚了眼前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师父和归无的用意,他们今日说的话纯粹是为了挤兑自己,但这二位他谁也不敢惹,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有越某在,谁也不能欺负了千千,二位的担心,绝不会变成现实。”
“但愿如此。”归无深深看了他一眼,手腕一翻,将一枚捏在掌心许久的竹签收了回去。
过了晌午,吊唁的宾客渐次离去,只剩下了和桑家关系最近的亲朋还留在桑府。
“时辰到了。”归无来到灵堂,对桑氏兄妹说道。
千秋从侍女手中接过竹帚,轻轻扫去棺盖上的浮土,然后看向兄长:“阿兄,启程吧!”
将最后一枚棺钉楔入棺盖,几名精壮的男仆正准备抬棺,忽然有一人不小心碰到了祭品。只见灵位前摆放的那两个麻布包被这一碰,缓缓散了开来,露出里面两颗人头。
“这、这是——”
“苍天有眼,故将仇人头颅送到逝者灵前,以慰亡魂。天之道,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最是公平。不若人,有者以为不足,更损不足以填欲壑,终遭天谴。”归无一甩麈尾,朗声说道。人们都或多或少听闻了近日安京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知道桑家实属无辜受害,所以归无这一番说辞立刻得到了众人的认可。归无朝桑远点点头,桑远端起灵前焚烧纸钱的瓦盆,狠狠将其掼在地上,瓦盆撞击地面发出一声脆响,摔得粉碎。
桑远执绋走在最前面,千秋抱着灵位跟在他身侧,木制的屋舍车马分列棺椁两侧,犊车之上众人齐声唱着挽歌,送葬的队伍缓缓前行。道路两侧有亲友设下的路祭,就连太后都派了人送来了祭礼,桑氏兄妹皆一一叩谢,这一场葬礼几乎惊动了半个安京城的百姓,道路两侧站满了男女老少。
沧海跟在灵柩之后,听到人群中传来窃窃议论:
“这桑家大郎倒是面有哀色,但这桑氏女怎么面无波澜的,连个眼泪都没掉?”
“听说当年她父亲一去,她就被母兄送去了天机门,说是学艺,实则是避祸。”
“她啊,就是个煞星,这不,回来没多久就克死了亲娘!这桑大郎可要小心啰!”
沧海听得心头火起,正要出声替千秋分辩一二,送葬队伍突然一阵大乱。他顾不得许多,挤过人群来到队伍最前面,只见千秋弓着身子,一手将灵位搂在臂弯,一手捂着口鼻,一股股鲜血从她指缝溢出,将她衣服的前襟和脚下的地面都染上了骇人的红色。
“桑不易!”沧海惊呼一声,千秋吃力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红得快要滴血。
“从今归家,无人待我。”
沧海听到她这么说,随即便见她泪如泉涌,混着她口中呕出的血,顺着她细瘦的手指滴落尘埃。
“你难道是要将心头血都呕干吗?!”
桑远用力抹了一把眼角泪水,怒斥。
“阿兄!儿再不能报慈母之恩也!”
“这世上多少毁誉,儿都受得,如何便令母亲代儿受过?拳拳爱护之心,未及相报,已隔阴阳,教儿如何不痛!”
天空中阴云沉沉,有雷声如龙吼,从云上隐隐传来。
大旱多日,暴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