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越沧海,跟着归无进了燕山,在山中没头没脑转了三日,终于觉出了些古怪。
第四天将近午时,在两人今天第三次经过一棵被雷劈开的枯松时,沧海终于叫住了归无。
“归兄,我们已经从这儿走了三次了。”他提醒抄着手在前面慢悠悠走着的归无,归无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归无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沧海不明白他明知是错,还非要继续做下去是为了什么,直到这天下午,当沧海提着一只冬眠半途饿醒了溜出洞来,运气不好撞到他手里的野狐回到他们方才歇脚处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了原因——归无的手臂上停了一只羽毛油亮的信鹰,一人一鹰正互相瞪着对方,归无空着的手悬停在鹰的身侧,鹰的羽毛炸开,一脸戒备地死死盯着归无。
沧海将那只垂死的野狐放在一边,在山溪中洗了洗手,好奇地问:“归兄,你这是——”
他话音响起的一瞬间,归无突然出手,干脆地握住了鹰的脖子,然后飞快地抽走了绑在它腿上的竹筒,将它往空中一丢。信鹰发出一声不满的鸣叫,一振翅飞上了树梢,一双眼睛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下面。
“天章终于回信了!”归无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朝沧海晃了晃手中竹筒。沧海闻言眼睛一亮,几步走上前来,凑到归无身边同他一起看信。云锦在信中说他几日前山中采药时突遇暴雨,恰好碰上了千秋的坐骑赤焰骝,跟着它找到了坠入洪流却侥幸被巨石救下的千秋,调理了这些时日,虽然身体已无大碍,但她左臂旧伤初愈,又添新伤,加上头部受到撞击,所以暂时还不能回到军中,让他们再等几天。
沧海一看千秋受伤,心中焦急,问归无:“山中寒苦,千千若久居于此,或不利于恢复,归兄可有办法找到天章子道长居处,我好接她出山?”
“寒苦?这你倒是可以放心,”归无勾了勾嘴角,做了个笑的模样,“天章就是自己挨饿受冻,也绝不舍得委屈天秋半分。”说完,他还凉凉笑了一声:“这点倒是和你完全相反,像你这样的,我一般叫作——‘有恃无恐’。你当她永远都会在原地等着你?”
自从庆云楼一事后,归无为师妹打抱不平,时不时会挖苦沧海一番,沧海自知理亏,也不辩驳,他说什么都受着,只盼千秋知道了后心里能多少舒服一些,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归无见沧海仍旧和先前一样半句话都没有为自己分辩,倒是不好再说他些什么,抿了抿唇,看上去有些不情愿地朝蹲在树上暗中观察了半天的信鹰招招手。
信鹰颇为不屑这人对它呼来喝去的态度,头一扬打定了主意不想搭理他,归无摇了摇头,蹲下身从沧海捉来的野狐身上割下一块肉来,用匕首挑了举起来晃了晃。信鹰在云锦处吃的都是入冬前晒干的肉条,又硬又柴,得在热水中泡上一泡才能下咽,如今新鲜的肉块就在眼前,它也顾不得再和归无怄气,一展翅膀飞了下来,亲亲热热落在归无肩头,讨好地蹭了蹭他的侧脸。归无有些嫌弃地将肉送到它的喙边,它一口叼住狐肉,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等它吃完,归无抬手在它脑袋上一拍:“带路,去找天章。”
吃人嘴短,这信鹰是千秋一手调教出来的,鬼灵精的样子同它的主人如出一辙,既然吃了归无给的肉,那归无再差遣它就容易得多了。信鹰欢快地鸣叫了一声,抖抖羽毛,飞上了林梢。
“跟上!”归无提醒沧海,沧海连忙背起行囊紧跟着他一头扎入寒林之中。
两人跟着信鹰一路穿过密林,翻过山丘,又走了小半天,终于来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之下。
“有阵法。”沧海一看四周景致,十分肯定地说道。归无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他原本只是觉得布阵的手法有些熟悉,这么一试才发现,这阵法分明是在万重山大阵的基础上进行了改动才布下的,天下有这样能力的人,除了天章子云锦,还能有谁?云锦向来心慈,所以这个阵应当只是个有惊无险的疑阵,而非杀机四伏的杀阵。想到这里,归无转身示意沧海过来,没想到他一转身,竟看到沧海一手按着腰间横刀,戒备地望着一旁的树丛。
树丛窸窸窣窣响了一阵,忽然平地起了一阵狂风,夹杂着一股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归无瞳孔一缩,将麈尾一甩,也摆出了防御的架势。终于,那丛经冬犹绿的灌木剧烈地一阵抖动,然后一只白额吊睛猛虎咆哮着一跃而出,在两人面前站定后,压低前爪刨了刨地,朝他们低吼着。两人一虎对峙片刻,那虎突然仰天一声长啸,声音在空山之中盘旋回荡,震耳欲聋。但令人不解的是,猛虎虽然看上去凶神恶煞,出现时的排场也十足惊人,可它只是冲着归无与沧海发出威胁般的吼声,并没有扑上来撕咬的意思。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呵斥传来:“阿兽!莫要伤人!”
“千千!”这声音越沧海再熟悉不过,他朝着来人又惊又喜地喊道。
来的人正是失踪多日的桑千秋。猛虎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收敛了獠牙利爪,欢快地小跑到千秋身边,亲昵地蹭了蹭她垂在身侧的手背。这虎是她前天傍晚偶然在山中猎人的陷阱中救下来的,当时它身边还有一只乳毛未褪的幼虎,绕着被困的母亲一边转一边发出一声声哀嚎,千秋一时心软就放了它,不曾想这母虎颇通人性,竟就这样自发地守在了山中大阵入口,连着两天千秋同当归来察看阵法运转情况时都看到了它。
此刻,看到眼前这两个周身气势慑人,手中还拿着武器的陌生人,千秋下意识地挡在了母虎前面,生怕他们动手伤了这还带着幼崽的虎。就在这时,当归检查完毕阵法的一处关窍,顺着方才虎啸传来的方向来找千秋,看到她正护着前日救出的母虎,再往对面一看,叫道:“大师伯!”
千秋一怔,把疑问的目光投向当归。当归小声说:“道士装束那个,是师叔您的另一位同门师兄,子虚子道长,旁边那个我也不认得,但既然大师伯没说什么,就说明这人没有危险。师叔,快把剑收起来!”千秋收了剑,但是没有同归无二人打招呼,只是微微弯腰摘了当归背上的竹篓自己背上,一声不吭地转身上山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归无皱眉看着千秋的背影,问当归。
当归犹豫了一下,想到云锦的嘱咐,终究还是没说,纯良地笑了笑:“说是头碰到了山石,所以记不清事了,儿也不太清楚,大师伯还是去问先生吧!”
归无正有此意,颔首示意她带路,当归却没有依言行事,指了指沧海问:“不知这位郎君是?”
“某乃大唐千秋卫中郎将越沧海,也是二娘的未婚夫婿,她多日未归,某心中忧虑,特来寻她。”沧海和和气气地向眼前才到他腰际的小娘子叉手一礼,说道。
未婚夫婿?当归心中暗惊,她原本只是略有耳闻,没想到骤然见到了真人,顿时警觉了起来,但碍于礼节,她也不便多言,认过了人后便默默地带路,领着两人来到了草庐。
院中,千秋正弯腰将路边捡来的柴禾从竹篓中倒出,仔仔细细地码成一堆,一只幼虎正绕着她脚边转圈,时不时用一口还不太锋利的乳牙扯一扯她的袍摆,而它的母亲则慵懒地侧卧在篱笆旁打起了盹。察觉到当归一行人走近,母虎撩了撩眼皮,打了个哈欠,继续闭目养神,沧海因着它这般过分通灵的举动多看了它一眼,不经意间发现它双眼下皮毛的花纹十分特别,像两团黑色的火焰一般。看着看着,母虎突然睁开眼,凶巴巴地朝他龇了龇牙,沧海轻嗤了一声,不再理会它,抬脚进了院子。
“先生,您看谁来啦!”防风素来崇拜归无,一见他跟在当归后面走进院落,顿时喜出望外,站起身来将手在身上一擦,扬声往书房喊了一嗓子。
书房里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千秋放下手中的柴禾,急匆匆跑过去,沧海听到她语气亲昵地嗔怪了房中人一句,再想想方才她看着自己时那全然陌生的眼神,心头一阵失落。归无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慢悠悠走向书房,这时,千秋也已经扶着云锦走了出来,两边一照面,归无意味不明地冲云锦笑了一声。云锦垂下眼帘假装没听到,恭顺地同他行了个礼,寒暄了几句,头微微往沧海站立的方向一偏,笑问:“大师兄怎么还带了人来?不知这位是?”
“豫州,越沧海。”听他叫归无大师兄,沧海就猜出了他的身份,不等归无说话,就抢先一步答道。
“幸会。”云锦笑眯眯地立掌一礼。
“千千这些日子承蒙道长照料,”沧海说道,“我们这次来——”
“你是想接她回去?”云锦打断了他的话,笑容不改,“可你有没有问过天秋的意见?”
沧海将目光投向千秋,千秋同他对视一眼,忽然试探着叫他:“阿帆?”
她虽然忘记了很多事,但是童年的记忆还在,方才在山下她见归越二人刀剑出鞘对上了那无心伤人的母虎,一时情急,并未仔细打量两人衣着样貌,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一看沧海长相,又听他自报姓名祖籍,立刻就认出了他。而越沧海这边,自从他惹恼了千秋后,就再也没听她叫过自己的乳名,现在突然听到,顿感受宠若惊,连忙笑着应了。
沧海正准备劝她和自己一道离开,却听千秋紧接着说:“云郎在此,我哪也不去。”
归无饶有兴味地扫了沧海一眼,点了点头:“你身上有伤,多将养些时日也没什么不好。”他又对云锦说道:“天章,你随我来。”
“云郎……”千秋有些不安地叫了云锦一声,一伸手拉住了云锦的手腕。
“天秋,越郎君不是你儿时旧识么?你去带他安顿下来,我同大师兄说完话就来找你。别担心,你若是不愿意,没人能将你从这儿带走。”云锦温声安抚了她几句,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指,然后跟着归无走了,留千秋和沧海二人相对而立,气氛尴尬。
“千千,你到底怎么了?”沧海抬手想替千秋挽起鬓边垂落的发丝,却被她后退了一步避开。
“阿帆,我虽然不记得这七年来的事情,但我们都已经大了,有些举动再做就不合适了。”她语气委婉,双手交握站在那里,穿着一身干净厚实的绵袍,沉静得让沧海感到莫名地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