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千秋见异邦少年浑身是伤,因为许久没有吃过饱饭,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不然,刚才也不至于如此轻易就落了下风,摇了摇头,让阿汀去旁边雇一辆驴车。
安排妥当后,她问程好怎么打算,程好说她好不容易溜出家门,还想在东市再逛一逛,千秋嘱咐她几句,两人道了别,千秋和少年面对面坐在驴车上,阿汀牵马跟在车旁。“小郎君,你方才说——‘救命’?不知从何说起啊?”千秋递给他一块帕子,让他擦擦眼泪。少年抽噎着接过帕子,抚摸着怀里抱着的胡琴,半晌才道:“不瞒二娘子,我是契月国先王幼子阿史那贤。”
契月国前任国王一年前急病猝死的事情,千秋听师叔玉成真人提起过,继位的是他的次子阿史那枭,那是个野心勃勃且手段毒辣的中年人,自从继位以来,一直对大唐边境虎视眈眈。对于契月国前任国王的幼子,千秋也有所耳闻,这个小郎是汉女所生,天生异瞳,宽仁聪慧,颇受契月国先王宠爱,甚至有点传位与他的意思。
“你怎么落魄成了这般模样,还流落到了安京?”千秋心中隐约有所猜测,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问阿史那贤。
“我本无意与二兄争权,只想让他放了我们母子离开,找一处水草丰美的草原平静度日,他不仅不答应,还一路追杀,想要取我们性命。阿娘中道病逝,只给我留下一些散碎银两和这把胡琴,临终前她告诉我来安京找英郡主桑二娘子,说你会帮我。二娘子,贤虽不知阿娘和你有何前缘,但贤对天发誓,今日救命之恩,来日贤必有厚报,若违此誓,人神共诛!”阿史那贤郑重地看向千秋。
“不必立此重誓,”千秋赶紧拦住他,“你说令慈叫你来寻桑某,可有什么信物?某并不记得在塞外还有熟识之人呀!”
“有的有的!”阿史那贤听她这么一问,连忙抹了一把脸,在身上翻找了一通,最后在胸口处的暗袋里摸出来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在最里面静静躺着一块小小的淡青色岫玉牌。
千秋接过玉牌,眉头皱了起来。这块玉牌她再熟悉不过,天机门的每个弟子入门时,都会领到一块玉牌,根据身份地位的不同,玉牌的质地也各不相同,在玉牌上刻着弟子的名字道号和师承,在弟子脱离师门时或死亡后会有专人收回。她也有一块,用的是羊脂白玉,而会用岫玉的只有外门弟子。千秋仔细一看上面的名字,心头疑虑更重:玉牌上刻着的分明是天机门一个失踪了多年的女弟子的名字,而这个名叫微生一蕊的女弟子失踪早在千秋入门之前,千秋之所以知道她也是在偶然翻阅弟子名录时看到,因为她的姓氏少见,这才有了个印象。
“这是令慈的名讳吗?”千秋将玉牌上的名字指给他看,“微生一蕊?”
阿史那贤点头,千秋又问:“令慈应当多年不曾回天机门了,也不曾给我们传信告知她的情况,你可知为什么?”
“阿爷虽然宠爱阿娘,但是唯独不许她跟他人通信,就连我也一样,所有信件都要经过阿爷拆阅,确认没有任何异样后才能寄出。书信尚且如此,更遑论是回中原了。”
阿史那贤抬眼看了看千秋,见她听得十分认真,没有露出不相信的神色,这才稍稍放心,继续道:“二娘子的名字这些年也传到了塞外,拜师天机门,圣人亲封英郡主,阿娘每每听到人们议论,总说着将来有机会一定要亲眼目睹二娘子的风采,然而……”他声音哽咽了起来,千秋轻拍他的肩膀安慰着他。好一会儿,他才收拾好了情绪:“阿娘临终前实在不放心我,然而天机门寻常人根本不得进入,近年来门中弟子也极少入世,和这世俗还有些牵绊的除了二娘子,再也没有其他人了,这才让我来安京寻你。可我……是我太不争气,不仅毁了阿娘的遗物,还险些搭上性命。”
阿史那贤的低落情绪没有维持多久,桑府到了。千秋跳下驴车,领着阿史那贤进了门,把他交给了管家带下去梳洗,又吩咐厨房做一些好克化的食物端上来。她回房换了衣服,一只脚刚踏出门,迎面就碰上了庄夫人。“青史儿,听下人说你带回来了个小乞儿?”庄夫人语气里透着几分不赞同,“给些钱便是,为什么要带回家来?”
千秋将事情一五一十跟庄夫人说了,庄夫人脸上露出怜悯之色:“真是个苦命的,明明是契月国王子,竟沦落到需要变卖母亲遗物来维生!我儿,他身份特殊,你可要想好了,要帮他也不能不顾及家中。”
“他既然是天机门弟子的后人,又被他母亲遥遥托付给我,我作为天机门嫡传弟子,是无论如何都要出手相助的,就冲这份对师门的信任,我都无法坐视不管。”千秋语气十分坚定。
知道自己的女儿素来有主见,庄夫人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千秋来到正厅,刚刚坐定,阿史那贤就由管家领着走了进来。管家将桑远少时的衣服找来了一身给他穿上,洗干净了脸,头发也整整齐齐地梳在了头顶,千秋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只见他眉目深邃,虽然年纪还小,五官尚未长开,但是不难看出他未来将会是何等俊朗。“小郎君请坐。”千秋笑着指了指一旁的坐席。
阿史那贤依言坐下,有些急切地问千秋:“二娘子,不知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千秋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开口:“某稍后就往天机门修书一封,等家师回信。你且在蔽府小住几日,某挑一个好的时机告知圣人,此事到这步田地已经不是你们简单的兄弟之争了,涉及两国交往,某不敢擅作主张。”
“不过你放心,在桑府很安全,莫说一个长孙郎君,就是再加上长孙相公,也不会妄动我桑家想要庇护的人。”看出他还有些担忧,千秋微笑着说。
“贤竟不知如何感谢二娘子是好!”
阿史那贤感动极了,眼看眼眶又红了,千秋有些头疼地朝他摆手:“你若哭出来,某就不帮你了。你最好也想一想如何打动圣人,让他愿意管你的‘家事’。要知道,我大唐可是从来不干涉别国政务的,你要是没有充足的理由,我大唐可绝不会发不义之师侵犯他国。”阿史那贤连连点头,听她一番话条理清晰,心中对千秋的敬佩更多了一些。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桑远下值归来路过正厅,探头进来一看,稀奇道:“阿妹,你从哪捡来的这小郎?”千秋瞪了他一眼,替阿史那贤介绍:“小郎君见笑了,这是家兄桑远。”这时,桑远已经进了房门,阿史那贤起身行礼:“桑郎君。”桑远笑着回了一礼,问千秋:“阿妹,这位是?”
“契月国王子,阿史那贤。”
桑远一听,脸色大变,手立刻按在了腰间,那里悬着一柄短剑。“阿兄莫慌!”千秋抬手拦住了他进一步的动作,“他是来求助的!”
“求助?”桑远一脸狐疑地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才注意到他不同寻常的消瘦,还有脸上的伤痕。
“正是。”阿史那贤这会儿也稳住了心神,严肃地回答。见他表情不似作伪,桑远这才收了手,坐了下来,问:“你为何千里迢迢来安京求救?”阿史那贤将契月国发生的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桑远听得直皱眉头。他在兵部挂职,消息最为灵通,早几日就知道了契月国近来正在边疆悄悄集结军队,恐怕有所图谋,此刻听阿史那贤这么一说,就将事情全部串了起来。
契月国要入侵!意识到这一点,桑远心中大呼不妙,又想到兵部那些同僚们每日无所事事,浑不在意的样子,只觉国运堪忧。“明日正好是朔日大朝,你随我一同前往。”桑远一拍桌案,说道。
“阿兄不可!”千秋出声阻止。
“为何?”
“阿兄你想想,如果直接带他去朝堂之上,且不说现在契月态度并不明朗,单单这私自联络他国一条,都足以让圣人对你、对阿史那小郎君生疑,到时候就是说出实情,也会让人觉得掺了水分。”
桑远想想觉得有道理,便问千秋是否有更好的办法。千秋将方才和阿史那贤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道:“中秋宴就在眼前,到时候我寻个机会禀明圣人,最好能让圣人和阿史那小郎君见上一面,当面说清楚。提到朝堂之上的都是家国大事,这件事虽然亦是大事,却不适合在大朝上提起。”
“你说的有理,是为兄莽撞了,”桑远点头,“那此事就交给你了。小郎君,你且安心住下,这里随不比你的宫室华丽,不过住着倒还算舒适,你将就几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仆从去做,没有要事最好不要随意出去,你那兄长必定不会如此轻易放过你。”
阿史那贤一一应了下来,感激地连连道谢,心中一直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精神一松懈,积累了多日的困倦就涌了上来。见他面上尽是疲惫,桑远命人带他下去休息,千秋跟着也要走,被他拉住了手腕:“你等等。”
无奈地停下脚步,千秋问:“阿兄,又怎么了?”
“你不能不搅进这滩浑水么?”桑远一脸担忧,“你一个小娘子,开开心心的过日子难道不好吗?”
“叫我碌碌终日,难道是阿兄想要看到的?我能文能武,比之儿郎,又差在何处了?阿兄,有情有义,非独丈夫。更何况,这件事涉及到我的师门,师父隐居世外,这人间的事,自然就要靠我们这些弟子来处理妥当了,否则,千秋有愧师恩哪!”
“你小妹说得不错,”庄夫人出现在了门口,“玉隐仙长既然让她下山,定然是有使命要她完成的,不过是不便明说罢了。天机门嫡传弟子,古往今来,哪个是等闲之辈?”
“罢了罢了,既然母亲也这么说,随你去吧!我不过是想让你过得更轻松一些而已,你胸怀大志,我心里也高兴。不过有一点你要记住,”桑远握了握千秋的手腕,“不要委屈了自己。”
“诺。”见兄长一脸真真切切的关怀,千秋鼻子一酸,连忙低下了头。
阿史那贤身为契月国王子,可谓富贵已极,却从来不曾享受过这样来自于兄长的诚挚关怀,反倒被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一样四处追杀,流落异乡。可见无上权柄也是杀人利器,倒不如寻常人家和睦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