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千秋从百川楼回到家中,庄夫人已经在花厅等候她多时。见她一边解着缚住衣袖的丝绦一边走进花厅,庄夫人起身迎上前来,拉住她的手问:“青史儿,诗会如何了?”
千秋眼珠一转,想跟母亲开个玩笑,于是脸上露出了几分不愉之色。庄夫人见了,以为千秋在诗会上没有拿到名次,拉着她坐下,将一碟樱桃䊚子推到她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儿莫要难过,不过一次诗会而已。我儿自有大才,哪里需要那许多虚名来妆点?”
千秋努力忍住没有笑出来,庄夫人见她不说话,无奈地摇了摇头:“青史儿,你的诗念给阿娘听听可好?”千秋把诗给庄夫人念了一遍,庄夫人疑惑道:“这诗……不错啊,怎么会?”
“然也。故儿得了个甲等。”千秋轻咳了一声,语带笑意。
“哦哦,甲等——什么?”庄夫人猛地反应过来,再一看千秋满脸的笑容,哪里有什么不明白的,“你这孩子!仔细娘气急了请家法!”
“阿娘你怎么舍得嘛!”千秋笑盈盈伸手拉了拉庄夫人的衣袖,庄夫人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倒也没有继续发作。母女俩又闲谈了几句,庄夫人叮嘱千秋:“此事过后京中局势必定还会有变,你可万不能掉以轻心,安京不比天机门,人心复杂,不可不防。”
“我以不变,可应万变。”千秋咬了一口䊚子,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果不出庄夫人所料,桑千秋拔得百川楼诗会头筹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桑府收到的拜帖请柬比之前又翻了几倍。当然,这些尽数被桑远和管家桑信拦了下来,千秋的生活并未受到打扰,她每日里照旧读书习武,偶尔约上程好出游,唯一烦恼的事可能就是不管她们走到哪里,都会碰到将写了诗文的手帕布帛往千秋怀里塞的路人。
这一日,千秋去城东胜业坊修慈尼寺替庄夫人还愿,半路碰到了程好。见她黑着一张脸,千秋笑问:“怎么?哪个又惹我们阿好生气了?说出来,某替你出气!”
程好重重叹了口气:“是我大哥。我估计又是三哥在家书里跟他告状了,大哥安排我和礼部尚书家的三郎去游湖,还让二哥看着我。我趁二哥不注意溜了出来,这不,随便转转就碰到你了。你带着阿汀这是去哪里?”
“家母前些日子跟修慈尼寺的菩萨许了个愿,恰逢这几天她身体不适,让某替她还愿来了,”千秋指了指胜业坊的方向,“你要是不想回家,跟某一起去如何?”
“大善!”程好一拍巴掌,“快走快走!”
三人说说笑笑来到了修慈尼寺,捐了香火钱后没有久留,辞别比丘尼,朝着东市而去。
东市一如既往地热闹,三人走了没一会儿,手上就拿满了吃的玩的。走走停停,她们忽然看到在前方金市旁边聚集了一大群人,隐约还能听到争吵的声音。千秋和程好对视一眼,让阿汀牵马在原地等着,两人挤进了人群。
原来,起了争执的是一个衣着光鲜的青年郎君和一个衣衫褴褛的异邦少年。少年不知何故流落此地,傍身的只有一把胡琴,眼看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这才不得不当街卖琴。那青年郎君路过这里,见这少年生了一双一黑一蓝的异瞳,出口轻浮地调戏了几句,还拿了胡琴将之贬得一无是处。少年实在按捺不住脾气,吵又吵不过他,羞恼之下便提起拳头砸在了青年左眼眶上,眼见得已经泛了青。
青年的随从看少年像头孤狼一样凶狠地环顾四周,眼珠充血,心中胆怯,顾不得主人的命令,抖抖索索往后退了几步,不敢上前。青年一看,觉得面上无光,目光四下一扫,注意到了少年的胡琴。他上前一步,狠狠一脚踩在琴上,只听那琴发出一声悲鸣,断成了两截。少年愣住了,片刻后,他暴怒地咆哮了一声,目眦尽裂,朝着青年就扑了过去,一副要跟他拼命的架势。青年也不甘示弱,把袖子一撸,迎了上去。
少年毕竟饿了许久,虽然气势惊人,但是力不从心,渐渐落了下风。就在他被青年撂倒在地,见对方举起拳头往下砸,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的时候,千秋和程好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挤到了跟前。觉出青年这是下了死手,这一拳若是打实了,能当场要了少年的命,千秋断喝一声“住手”,然后向前一步抬手截下了这虎虎生风的一拳。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少年悄悄将眼睛睁开了一道缝,只见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背影横在自己和那青年郎君之间,他的手腕被这人单手钳住,拳头定在了半空中动弹不得。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叫好声,青年定睛一看,见挡住自己攻势的竟是个年轻的娘子,冷冷道:“你这女子太过多事,还不速速让开,让某收拾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胡人!再不让开,休怪某不懂得怜香惜玉!”
旁人不知的是,他嘴上虽然如是说着,实则只是色厉内荏,千秋钳制住他的动作看似轻轻松松没用什么力气,但是他只觉像腕上套了一副枷锁一样,无论如何都挣脱不掉不说,还有越来越紧的趋势。青年急了,怒斥:“好大胆的小女子!你可知某是何人?”千秋撩起眼皮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一遍,哼笑一声:“哪来的恶犬在此狺狺狂吠?”
“放肆!长孙相公之子也是尔敢随口辱骂的?!”青年被千秋一句话气得暴跳如雷,偏偏还挣脱不了,一张还算白净的脸涨得通红。
“素闻长孙相公治家甚严,怎么出了郎君这等子弟来败坏门风?当街撒泼,仗势欺人,真是让桑某开眼了!今日就是长孙相公在此,某也照样骂你,说得好似谁还不是个世家子弟一样!”千秋朝他翻了个白眼,看他像只蚱蜢一样蹦跳着想甩开自己,心中更加不屑,扣住他手腕的那只手用力往下一摁,青年立刻惨叫着摔倒在地。千秋在他倒下的一瞬间松了手,他抱着被掐出了几道红印的手腕疼得半天起不来。千秋嫌他聒噪,瞪了一眼他瑟缩在一旁的随从们,他们惊得一跳,连忙上来把主人架起,一行人灰溜溜地分开人群,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嘲笑和指点跑了。
活动了一下手腕,千秋这才垂眼看向还躺在地上的少年,温声问道:“还能起来吗?”少年呆呆地点点头,一骨碌爬起来,用有些生涩的官话向千秋连连道谢。千秋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了他被青年踩坏的胡琴上,脸上露出了惋惜之色。可以看出,这琴对少年必然有着特殊的意义,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少年是决计不会把它拿出来卖的,然而就这么被那长孙郎君轻松毁掉,千秋身为局外人看着都于心不忍。
“琴,阿娘的遗物。”少年哑着嗓子蹲在地上,试图把琴拼回原样,但是终究是徒劳。千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难过了,琴再宝贵,也不过是死物。你看,你穷途末路的时候还不是要卖了它换一口饭吃?你真正看重的是和你娘的回忆,那么只要你不忘记那些回忆,有没有琴,又有什么要紧呢?”
见少年不说话,抱着膝盖蹲在原地默默流泪,千秋无奈摇头,朝着人群外高声叫了阿汀一声。阿汀分开人群过来,千秋问少年:“你这琴原本打算多少钱卖掉的?我买了。”少年惊讶地抬起头来,脸上还带着泪痕:“可、可是琴已经坏了——”千秋朗朗一笑,一双好看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我要买的是寄托在这琴上的一颗赤子之心,莫说不值,我倒还怕阿堵物脏了这颗心呢!”
说着,千秋从阿汀手里接过银囊,一边打开一边问少年:“一两银子可够?”少年连连摆手:“多了多了!娘子,五百文就够了!”千秋一看银囊里只剩下了十几文钱,突然想起刚刚买了许多东西,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少年说:“恐怕要劳烦小郎跟我们到蔽府走一趟了,某与朋友方才买了些东西,身上带的钱有些不够。”少年犹豫了一下,问:“不知娘子府上是?”
旁边有路人认出了桑千秋,不等她回答少年,就大声点破了她的身份:“小郎且放心去吧,这位是圣人亲封的英郡主,桑家二娘子,错不了的!”经他这么一说,千秋回京那一天有在路边围观过的人也认出了她,加之近几日千秋在京中风头正盛,一时间众人都兴奋地交头接耳起来。
“桑二娘子!”那异邦少年惊呼一声,本来有些迷茫的眼中忽然迸发出了光亮。少年扑跪在千秋脚下,伸手攥住了她的衣摆,“二娘子救我!”
千秋一头雾水,但是看了看周围的人群,弯腰扶起他来,轻声道:“此处非谈话之所,你且随我来。”
那一天,谁也没有想到,被千秋偶然救下的这个少年在未来竟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而那时的千秋也没有料到,她的一个小小善举,竟能左右了天下大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