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某怎么不敢?”
薛昭见城中杀出的耶律敦双目赤红,显然是已经处在极度愤怒之中,而他并不介意再往耶律敦的滔天怒火上加一把柴。
果然,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成功戳中耶律敦,他怒喝一声,挥刀策马,直扑向薛昭。薛昭不躲不闪,将画戟一横,稳稳地接下了这一刀,看上去毫不吃力。耶律敦见状暗暗吃惊,他原本还以为薛昭如今年过半百,体力早已大不如前,刚刚跟高裂石一番较量虽然得了胜利,但是对他的消耗肯定也不小,却没想到二人一个照面,他贯注了巨力的一刀砍在方天画戟的杆子上,竟好似砍在一块坚硬山石上一样,薛昭纹丝未动,他自己却被刀戟相撞时突然爆发力量震得虎口发麻。
二马错镫的工夫,薛昭回身一戟,锋利的月牙刃在空中荡开一道流光,裹挟着凌厉风声削向耶律敦腰侧。耶律敦一惊,赶紧将刀一竖,气沉丹田,双臂聚力,喝一声“开”,格开了薛昭的戟。两人各自拨转马头,再次战在一处。
这边激战正酣,那边千秋已经率领千秋卫和薛昭部下共计五千人悄悄来到了于飞山主峰野望山,依山势为耶律敦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他一个不慎陷入其中。
龙门双阵又不同于龙门阵和千秋先前在颖阳城布过的变阵,经过归无的改进,它从一座完全依靠真人的军阵变成了天人相合的疑阵。归无又将这座大阵分为两部分,由全副武装的士兵们组成的“人”字阵和借助山间草木土石设下障蔽,将人引入歧途的“天”字阵,分别由千秋和他镇守,而整座龙门双阵的阵眼就是千秋,也就是说,要破龙门双阵,就必须击败千秋,然而她灵活机动,时时处在重兵拱卫之中,她的令旗所到之处,众将士无不俯首听命,想要越过重重阻碍触及她,谈何容易?
再者说,少有阵法会将能决定战场胜负,于战事至关重要的主将本人作为阵眼,归无此举可谓十分大胆,他一开始提出的时候,就连向来敢用奇兵的薛昭都坚决反对这一办法。因为这样一来,如果敌人不知道阵眼所在也就罢了,一旦猜到了是千秋,那么所有的注意必然会全数加在千秋身上,更有可能为了破阵拼一个鱼死网破,恐千秋会有性命之忧。
千秋想得却和薛昭不同,她足够信任也非常了解和自己相处了六七年的大师兄,知道他虽然不通人之七情,但笃信天道,从不做不可为之事,他既然这么说了,那就意味着天意如此,人又怎么能和天意相抗衡呢?是生是死,她只需要尽人事听天命就已经足够了。更何况她知道大唐气数未尽,拔地而起的广厦琼楼还未经过积年的风沙侵蚀,满目朱碧如新,正是一步步迈向繁荣盛世的时候,绝不可能就此倾颓,若非如此,她的师父玉隐真人也绝不会派她入世行走——天机门治世出,乱世隐,这一条虽然没有写在天机门厚厚的门规簿册中,但是门人弟子们心中都清楚,他们的能力太大,在乱世中搅弄风云到最后多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门中叛徒罗游和石不转就是对他们最好的警告。
“天秋,回神了。”归无弯腰将岔路口一块青石摆弄了一下,直起身时看见千秋双眼发直盯着一株开了黄花的野草出神,无奈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抱歉师兄。”千秋甩甩头,将满脑子奇怪的感慨收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归无严肃道:“这要是在战场之上,你这么分神是会出大事的。师父教过你做事要专注,你可不要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
“师兄说的是,天秋受教了。”千秋叉手一礼,归无朝她一颔首,目光落到了她的身后。
那里生着一丛灌木,似乎还没有从寒冷的冬天里苏醒,四周的其他草木都已经萌生出了鹅黄的嫩芽,只有它还支楞着一身枯瘦枝条,没有丝毫发芽的迹象。千秋顺着归无的目光看去,也发现了那丛与众不同的灌木:“不过是冬天里冻死的树罢了,师兄还是——”
“天秋,不过是一丛灌木,对吗?”
“是啊,难道说师兄还有其他解释?”千秋不解地看向归无。归无走到那丛灌木前,一掀袍子蹲了下来,伸手去触碰那灌木干枯的枝条。不知为何,千秋突然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还不等她细想,就见归无慢吞吞又收回了手,指尖赫然出现了一道十分刺目的血痕。
千秋一惊,一个箭步冲过去,抓起归无的手细看,那道伤口虽然不算太深,但是边缘极其光滑,不像是被树枝划伤,倒更像是被利器所伤。
“咝。”血还在缓缓往外渗着,千秋看着就替归无疼,忍不住轻抽了一口气。
“又不是你受伤了,你吸什么气,”归无下意识说了千秋一句,然后马上补充道,“还好不是你摸了它,细皮嫩肉的,师父知道了又要罚我。”
千秋懒得理他,朝他翻了个白眼,抽出帕子擦了擦他伤口周围的污渍,从阿汀那里要来伤药丢给他,然后弯腰打量起眼前这丛灌木来。不管她怎么看,这都是一丛再普通不过的干枯灌木,又矮又稀疏,甚至比不上旁边到人腰际的莠草繁茂,但它枝桠上那一抹来自归无的血迹却明明白白告诉着千秋:它,绝非只是一丛随处可见的枯草而已。
“这到底是什么?”
“针木。”将止血药粉洒在伤口上,归无淡淡答道。
“你既然知道它的厉害,为什么还要上手?”千秋感到有些难以理解归无这奇怪的近似自虐的行为。
“因为我也只是在书里看到过这种奇特灌木的记载,听说这针木春来不生叶,枝条锋利如针,想亲身验证一下真伪而已。”归无看着那道虽然已经止了血但是依然微微发疼的伤口,皱起了眉头。
“师兄你是三岁小儿么?明知道是可能有危险的东西还要用手去摸,这针木要怎么办?”千秋用剑拨了拨那丛针木,不出意外地听到了一阵阵金属相击的声音,“你别说,这针木的枝条还真的跟铜铁一样!”
归无若有所思地盯着针木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我想到了一个法子。”
不等千秋问他是什么,他就站起了身,急匆匆地走到一旁,拉过一名正在挪动路旁青石的士兵,把他引到针木前:“去通知大家,见到这种灌木,不要徒手去碰,直接连根铲起,用兽皮裹了移栽到山下乙奇生死门所在的交叉路口,堵住死门,将生门留出一半空隙。切记,堵住死门,空一半生门,灌木之下再铺一层铁蒺藜!”
那士兵点点头,飞快地跑了。
“师兄,我们为什么不堵住生门,空出死门?”千秋疑惑地问。
“如果你被敌人引到山中迷失了方向,面前两条路,一条平坦空旷,另一条设了路障,你会怎么走?”
“按照常理说,一般人都会选择看上去更好走的路,”千秋用树枝在地上划了两条线,点了点其中一条,“但是我会想,如果对方抓住了我的这个心理,他就会故意把死路清理干净,而在生路上设障,阻止我选择生路。那么我如果知道了这些,我就会选择不好走的这条路,最后可以逃出生天。”
“那倘若对方其实是故意空出了生路,而在死路上设障让你误以为那才是生路呢?”归无挑了挑眉,从千秋手中拿过树枝将阵图大略画了下来,“龙门双阵三奇、八门、六甲,生死门在乙奇,休惊门在丙奇,开伤门在丁奇,三奇各设一障,相互连接,起到耗损耶律敦的作用。余下的杜门东南,景门正南,程好和萧陇各领一队士兵埋伏在此,你只需带人各处接应,传递号令即可。”
“这针木真是天赐之宝,作为路障再合适不过。针木往往一丛一丛单独生长,但是相距都不算太远,所以在这附近应当还长着不少。用它配合铁蒺藜,想来会有更加意想不到的效果。”
“师兄空出一半生门,是想引耶律敦深入山中,对吗?”
“正是。耶律敦手下副将高裂石忠心耿耿,薛大总管射落免战牌就等同于公然挑衅和宣战,以他的性子,必然会向耶律敦请求率先出战。我了解过他这个人,就算大总管不用全力,他也不是对手,而大总管思虑长远,如果当场就杀掉高裂石,可能会令耶律敦退回城中闭门不出,给后续战事平添波折,所以,这高裂石当死,但并非现在。”
“生擒高裂石,会激得耶律敦出兵营救,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他引入野望山,用龙门双阵困住他!”
“然也。有了归燕城,乃至整个契月国的主心骨在手,还有什么可愁的?”归无点头,对千秋的理解能力表示满意,“好了,该说的该解释的都说完了,算算时间,薛大总管估计也已经引着耶律敦往这边来了。桑大将军,你是不是也该回到你的位置上了?”
话音刚落,就有斥候一路小跑过来,报道:“大将军!大总管引着敌将过来了!”
“走!”千秋说着,飞身上马,沿小路朝丙奇生死门方向而去。
目送她走远,归无垂眸看了看地上画着的阵图,抬脚将树枝的划痕抹平,手指飞快掐算了一番,轻舒一口气,抬眼往山下望去。
山下,两匹马一前一后扬起两道烟尘,滚滚而来。